《海南島傳》 孔見著 新星出版社 2020年11月
孔見
時間是一條遺忘的河流，隨著年事的增升,，它的江面似乎越來越波瀾壯闊?！逗Ｄ蠉u傳》的寫作,，于我而言是一次逆流而上的擺渡,。許許多多沉入水底的事物，如同河床里的石頭,，逐個露出了水面,，顯現(xiàn)出崢嶸的樣子。觸摸這些沉重的物體,，讓我意識到,，自己正在生活的現(xiàn)場，已經(jīng)被無數(shù)的人生活過,，已經(jīng)有無數(shù)的人離開,。發(fā)生在我身上的事情，不論是春風得意,，還是痛不欲生,，都不過是某個舊版本的翻新。讓我滿懷希望的朝霞,，早就在別人那里升起,，照亮一張張未曾謀面的臉龐；我在田野里采摘的花朵,，也曾勾引起一千年前的感傷,。我與無數(shù)被遺忘淹沒的人們，生活在同一個島上,，只是因為時間的關系沒能走到一起,，而這本書的寫作，打通了過去與現(xiàn)在之間緊閉的大門,，讓我得以和他們共同經(jīng)歷進退沉浮與生老病死,。
于是，《海南島傳》的書寫,，仿佛就是我個人身世的自敘,。自這座小島從大陸裂開的剎那，這里發(fā)生的一切,，都感同身受地發(fā)生在我的心口,，石頭紛紛地向我砸來，并掀起了難以平復的浪涌,。從很早很早的時候起,，我就意識到自己降生在一座島上，它已經(jīng)被腥咸的海水重重包圍,，都承受著波浪永無休止的沖擊,，所有堅固的事物都已遁離,，朝任何一個方向走去，最終遭遇的都是深淵與迷津,。一種被遺棄的凄愴,，一種遠離依靠的孤獨，滲透了我經(jīng)驗的全部,，使之浸潤著海水的苦澀,，我的行為總是不能夠理直氣壯。這座沒有老虎坐鎮(zhèn),、遠離威權事物的島嶼,，似乎只是一個眺望世界的地方,，而我不過是劇場外找不到座位的觀眾,。在記憶的影像里，從童年開始,，我就常常站在野菠蘿的海岸上,，久久眺望水天蒼茫的遠方，所有美好的事物,，都隱藏在海平線的背后,，與我橫隔著無數(shù)憤怒的波濤。我并不清楚這些事物真實的模樣,，但它們已經(jīng)令我心神不寧,。我夜里的睡床如同一葉扁舟，顛簸在驚濤駭浪的洋面,，直到若干年前,，我才漸漸有了靠岸的感覺。而所謂靠岸,，并不是我抵達了大陸的某一處高地,，我仍然置身于海里，仍然居留在這座島上,。
海南的一些港灣,，至今生活著疍民的部落。他們完全可以到陸地上來安家,，構筑石塊或磚瓦的房屋,，躲避暴風與激浪的沖擊。這不過是舉手之勞,，但他們仍然選擇留在水上,，不接受任何上岸的動員與勸請。島嶼給予人的感覺,，就像是一條漂泊的舟船,。島民的身份,，就是在波峰浪谷間安家，讓一切該發(fā)生的都發(fā)生在你身上,；而不在你身上發(fā)生的,，就意味著不應該發(fā)生。你必須為發(fā)生的歡呼鼓舞,，即便它剝奪了你所有的衣裳,，包括衣裳里包裹的身體；你不必為不發(fā)生的追悔懊惱,，因為那一切都與你無關,，盡管它們想象起來是多么璀璨。對于生活在上面的人,，海南島曾經(jīng)是逃亡之地,、躲避之地、流放之地,、眺望之地,。作為住民，我也曾經(jīng)狼狽地生活在這片浮土之上,，倉皇尋找安身之所?，F(xiàn)在，這里已經(jīng)發(fā)生了改變,，變成了一個堅實的原點,，既是出發(fā)之地，也是抵達之地,，一個可以頂天立地地站立的地方,。世界雖然浩瀚，但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得去走遍,，傳說中的九壇金,、九壇銀，早已埋藏在這島上,，地里,、水里、風里,，幾乎無所不在,。此時此刻，這座島嶼顯得那么完整,，具足生命存在的全部要素,。它不欠不余，靜美絕倫,，是引人入勝的目的地,，陽光最為眷顧的所在,，所有道路都通往的地方。站在椰子樹下,，迷離在心頭的難言之美,，讓我對世界的遼闊無動于衷。我覺得,，只要真正擁有這片光芒萬丈的天空,，其它的一切都可以拱手相讓。此時此刻,，當我安靜下來,，呼吸里便有了風暴的氣息；而我入寐時的鼾聲,，也變得潮水一樣彌天漫地,。
島嶼是極具概括性的象征之物，有著清晰的邊緣,，和無涯無際的空落與虛玄,，空虛之中似乎回蕩著一種亙古的鐘聲,。我是島上一個古老家族的子孫,，在我的身后，已經(jīng)有二十六代祖宗的尸骨埋入了黃沙,。在一篇很少被人閱讀的文章里,，我曾經(jīng)這樣說過：我不明白，九百年前光榮的祖先,，為什么把子孫拋到這座荒島上,，讓他們成為孤獨的守望者。現(xiàn)在,，我終于領會了埋得太深的善意,，不再左顧右盼和四出投奔。折斷了多余的翅膀之后,，我徹頭徹尾地成為一個土著,，一棵長不大的花梨木。很多的場合,，我都以一個土人自詡,，聲稱是那個最熱愛海南的人。沒有誰知道,，這個人是多么土啊,，他的根都快長出了蘑菇。許多年前的某個夜晚,，漫步在沙灘的我,，做出了一項重大的決定：把自由退還給與我相關的事物,，不再要求它們迎合或屈服于自己的意志。這讓我獲得了極大的解放,，春風一下就浩蕩起來,。寒涼季節(jié)，候鳥的降臨固然讓我滿心歡喜,，但我不再像童年時候那樣舉首翹望,，也不再與天上的浮云糾纏不休?；蛟S是因為完整接受了這座小島,，今生今世，我已經(jīng)沒有其他地方可去,。
時間是那樣的湍急,，浮在水面的事物，還來不及弄清楚河流的方向,，就已經(jīng)沉入水底,，變成堅硬的石塊?！逗Ｄ蠉u傳》的寫作,，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(jīng)起意，搬弄石塊的工作一直都在進行之中,，只是沒有付諸文字罷了……
此文為《海南島傳》后記,，來源：新華網(wǎng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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