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兆梅
娘坐在一棵掉了葉子的白楊樹下,。這棵樹好大,。樹下的娘,,顯得單薄,,嬌小無助。楊樹的左邊是一垛春玉米秸子,,葉子隨風(fēng)發(fā)出唰啦唰啦的聲音,,樹葉在風(fēng)中舞著,轉(zhuǎn)著,,一片葉子落到娘的身上,,娘沒有察覺,,娘對一切都漠不關(guān)心,。
娘,坐在一個高高的凳子上,,右手扶著我給她買的拐杖,。娘的眼睛閉著,頭蜷在兩腿和腹部之間,,娘的頭發(fā)全都白了,。娘沒有發(fā)現(xiàn)我,,娘在夢里做了天使,右翅膀上是我,,左翅膀上是娘的其他孩子,。娘的夢也是透明的,老屋里的燈光被娘的睡夢點亮了,,南瓜從老屋里逃出來,,躲在娘的身旁,娘在做南瓜粥,,還做香甜的南瓜餅子,。
娘很少有時間這么酣睡。她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勞作,,她一生都在擔(dān)心挨餓,,擔(dān)心她的孩子們不如意不幸福,擔(dān)心這個惹禍的女兒,,把自己的一生經(jīng)營得漏洞百出,。
我對秋的記憶是深刻的。娘,。五十多歲,。那年我剛高中畢業(yè),我不去追究自己的任性和不努力,,面對家庭的困難不給予父母理解,,反而和娘起了冷戰(zhàn),任娘叫喚我數(shù)遍,,我也裝聾作啞,。收玉米的日子,父親病了,,家中只有我和娘兩個,。娘給我的臉上蒙了紗巾,還給我的胳膊上帶了套袖,,我順著地壟,,把玉米仇恨地扔得到處都是。娘一邊飛快地掰著玉米,,一邊飛快地把我亂扔的玉米拾到筐子里,,挎到地頭上。掰了幾筐子,,我就去草叢里捉螞蚱玩,,還采野花編了花環(huán)。天晌,,娘讓我回家做飯,,她一個人呆在田里,。四周是茂密的玉米地,隔不遠(yuǎn)是大片大片的樹林,。等我給娘捎飯回來,,一大片玉米,娘全掰完了,,還全部挎到了地頭上,。娘的頭發(fā)上粘著玉米的碎葉,碎花襯衫漬出鹽鹵,,娘的臉黑紅黑紅的,,冒著油光。
那張黑紅而堅定的臉,,像季節(jié)一樣,,慢慢地滑過去。79歲的娘,。娘的很多講究和爭強好勝蕩然無存,。我叫一聲“娘”。娘像個嬰兒一樣睜開渾濁的雙眼,,說:“是兆梅,,什么時候來的,怎么不進屋,?”
我想扶著娘,,娘說:“不用,我自己走,?!蹦镉米笫忠浦首樱糜沂种糁照?。娘像一只老了的螞蟻,,慢慢蠕動。娘高大的身體縮了一半,,娘的眼神里依舊帶著歲月的感恩和生活的溫暖,。娘生我的氣了,我好久沒回家看娘了,。幾個月來,,工作不順利,入不敷出,,孩子們的學(xué)費和每月的房貸,,無緣由的質(zhì)疑和誣陷,還有變化多端的心靈,,讓我焦頭爛額,、身心疲憊。
風(fēng),,從窗縫里鉆進來,,游走在娘的頭上。娘的頭發(fā),,銀子顏色,。
娘坐在炕上,一言不發(fā),。我拿出給娘新做的褥子,,換下舊的,帶回家去拆洗,。娘說:“我什么也不要了,,你就不知道你娘的情況,活不了幾天了,?!?/span>
娘的話,像刀,。一刀刀切割著我的靈魂,,讓我日夜不安。娘的被褥蜷亂著,,落滿頭屑和灰塵,。我一邊整理一邊止不住地流淚。
“你覺得你的娘還是個好人,,沒幾天活頭了,,我的骨頭都碎了,你看看腿和胳膊都腫著,,不是個好人了,。”
娘半閉著眼,,一遍遍重復(fù)這句話,。每次見到我,娘都是這幾句話,。
“我不指著閨女,,你哥哥嫂子們待我挺好,閨女管什么用,?”娘一觸即發(fā),,喋喋不休。
“娘,,這段時間忙,,很多事情糾纏著我,,就沒顧上來家看你,你生氣了,?”
“我誰的氣也不生,,也不敢生。我生了你們姐妹六個,,沒有功勞也有苦勞,,現(xiàn)在娘不中用了,都嫌棄了,?!?/span>
我無言以對。自責(zé)地看著娘,。
娘,,說了很多,沉默了,。娘沉默的時候像個無辜的孩子,,把頭放在腹部和兩腿中間,眼睛閉著,。我給娘換下臟的衣服,,娘說,昨天自己剛洗了的,??墒牵铱吹揭路习l(fā)光的油漬和斑斑點點的東西,。
我把娘的衣服用清水泡了一大段時間,,衣服上飄出一股怪味。在我的手摸上娘的衣服的時候,,我的內(nèi)疚和自責(zé)再一次襲擊了我,。很多東西,我有口難言也不想解釋,。娘健康的時候,,娘清醒的時候,我的苦悶是說給娘聽的,,娘會大發(fā)牢騷又會教我寬容待人?,F(xiàn)在的娘老了,糊涂了,,我的心里話又對誰說,?
我讓娘坐在凳子上,給娘洗頭。我去拿水盆的時候,,娘說用她自己的,,別人嫌臟。
“沒人會嫌臟,,誰都有老的時候,,水盆也沾不上什么,?!?/span>
“你懂什么,嫌不嫌,,我自己知道,。”
我把娘小心地安置到凳子上,,凳子搖晃了一下,,娘就嚇著了。她問:“牢固吧,?”娘是愛惜生命的,,她的牢騷和不想活了,是在撒嬌,。娘學(xué)會了撒嬌,,娘變成了老小孩。
娘的頭上也有一股怪味,。娘的頭發(fā)還很密實,,像一朵枯萎了的花蕾,動動就掉下一些花瓣,。娘的頭皮松松的,,像一根失去了彈性的帶子,用手摸著就有松弛感,。想起娘烏黑發(fā)亮的大髻,,放下來如黑色的瀑布。娘把掉了的頭發(fā)收集在一起,,等貨郎擔(dān)到村時,,可以換來一包縫衣服的大針。想起我和二姐為娘剪掉大髻的日子,,我倆趁娘拿不定主意的時候,,下了狠手,娘留短發(fā)的樣子,,很端莊,,在秋風(fēng)里蕩著,老屋里所有的老物件,驀然生香,。
風(fēng),,開始蹦跳。從娘的臉上,,跳到我臉上,。我的臉上帶了娘的溫度,倍加溫暖,。
我把娘的眼睛用熱毛巾擦了幾遍,,娘的雙眼皮癟成狹小的三角形,她臉上的皮用手一動就連根拔起,。我看著娘,。看得目不轉(zhuǎn)睛,。等到我的靈魂老了,,等到我的翅膀累了,娘會在哪里,?
給娘洗腳的時候,,我輕輕地擼了娘的腿,娘的腿并不像娘說的是腫了,,卻也毫無生命,。娘的腳確實腫了,胖得毫無章法,。娘的腳趾變形,,指甲硬而枯黃,凸起,,無棱,,折彎。
給娘洗腳,,我周身涌上一種快感,,做女兒的快感。和娘相依為命的日子,,我家是貧窮的,,現(xiàn)在的娘也依然貧窮。正是這種貧窮,,給我與別人不一樣的執(zhí)拗和堅定,。
風(fēng),從屋子里消失了,。有一天,,娘也會變成一陣風(fēng),。
若是有來生,我做娘身邊的凳子,,以我微弱的力量支撐我的娘,。
(作者系中國散文學(xué)會會員,山東省作家協(xié)會會員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