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兆梅
布谷叫春的時候,娘把院子打理成一塊一塊的菜地。種了六棵茭瓜,。娘說茭瓜的生養(yǎng)力強,,多了吃不掉。
茭瓜秧子爬得滿院子都是,開嫩黃的花。太陽還沒起床,娘把謊花的粉碰觸到瓜花上,,陽光掃過,茭瓜就長,,風(fēng)走一圈,,茭瓜就大一圈。
回到家,吃到娘用雞蛋熬的茭瓜湯,,胃里涌出鮮軟的感覺,。走的時候,娘往我的包里塞滿茭瓜包子,,好幾天都可以聞到茭瓜的鮮味,。柿子樹邊,是一畦子韭菜,,壟上幾棵苦菜高舉著星星般的花蕊,。割一縷韭菜,加鹽和味精輕揉,,卷在娘費了三個小時,,大汗淋漓才搟好的二十個單餅里。餅沒有娘年輕時搟得薄軟和口脆了,,但是咬一口,,就是娘的味道。我總是擔(dān)心娘知道我回家的消息就不停地拾掇我喜歡吃的東西,,我總是突然襲擊,,娘總會埋怨地說:“下次來,早打個電話,,我給你搟點餅,你不是最愛吃餅,!”
三棵一掌高的黃瓜,。幾片葉子,葉片上落滿云彩的影子,。黃瓜上抹足了綠漆時,,娘在這棵黃瓜邊上摔倒了。
我家的老屋,,是村子最古老最破舊的房子,。娘住在老屋里,與我卻是最富華的等待,。沒等走近村子,,在荊河崖上,就望到了我家的老屋,。大門外那棵鉆天的白楊,,是父親在世時栽種的。那棵半摟粗的梧桐,,正是桐花盛開的時節(jié),,紫色的花串子沿著風(fēng)的方向,和我那過世十年的父親打著招呼。
老屋里的大樹,,都是父親的伙伴,,父親的一生到底栽下了多少棵樹,我這個做女兒的,,也說不出個準(zhǔn)確的數(shù)字,。小時候,我要父親為我摘下桐花串子,,把嘴伸進花心里,,吸花心里那股甜。我還要二哥為我做一頂桐花帽子,,我扮成桐花仙子的模樣,。我家的狗搖著尾巴,跟在父親身后,。天上的云在悠閑地散步,,青蛙在池塘里發(fā)出“呱呱呱”的叫聲。妹妹在溝邊發(fā)現(xiàn)了“燒酒棵”,,含在嘴里,,說比我的桐花心子好吃,我追過去,。二姐采了“酸吧子棵”,,放嘴里咀嚼,我竟不知道先吃什么好了,。
影背墻倒了,,像日漸衰老的老娘。那些老土誰都沒有興趣搗飭出去,,娘就在老土邊上,,種上八棵茄子,間隔上四棵辣椒,,是那種尖角椒,。這家的老子和孩子都是火爆性子,都喜歡吃辣,。南瓜和葫蘆苗子剛剛一尺長,,娘就搭好了籬笆。半月后,,南瓜爬上墻頭,,葫蘆會爬上南屋頂。油色的南瓜,,彎著腰,。葫蘆喜歡吊著,,新綠色。西窗下,,幾棵香椿死去了,,只有一棵活著。都是父親栽下的,。他喜歡就著香椿,,喝一小盅諸城白酒;娘會為父親炒一碗油爆花生米,,父親會給我們講他曾參加過的戰(zhàn)斗,。
讓我遺憾的是,在父親有生之年,,我沒有給他寫寫他的人生經(jīng)歷,,寫寫他的戰(zhàn)友和他參加過的戰(zhàn)役。我想把父親的一生寫成一本書,,醞釀中,,卻一直沒有力量動筆。父親的一生是苦難的一生,,也是傳奇的一生,,無論我的哪個方面,都像極了父親,,只是我還不具備他的品性,。
那些死去的香椿樹上,爬滿月扁豆,,白色的扁豆像一把把空心的鐮刀,,喝了秋風(fēng),才會使勁地結(jié)莢,。大姐郵寄過來的“八月忙子”,只下了幾個種子,,接近中秋的時候,,結(jié)得最歡。用肥肉燉燉,,糊幾個鍋貼,,把辣椒、小蔥,、嫩芹菜和黃瓜片拌在一起,,一家子人坐在天井里,圍在長條桌邊,。哥嫂也領(lǐng)著孩子們來了,,娘忙著添飯,,她喜歡看著孩子們吃飯,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,,那些剩菜剩飯都是她的,。大家水足飯飽后,她忙著刷筷子洗碗,,我們要幫她,,她說,你們耍吧,,我自己就干了,。
等我們像一只只長硬翅膀的鳥,從老屋的院子里歡快地飛走時,,娘的目光像一根長線,,我們走到哪里,哪里就拴上了娘的眼睛,。父親喜歡花草,,他在的時候,這個小院子里是千紅萬紫,。鳥籠掛在榆樹枝子上,,綠嘴鸚鵡互相舔舐著羽毛,屋山墻上有鴿子的小窩,,窩里有待起飛的幼鴿,。陽光照到父親的躺椅上,一本書隨風(fēng)而開,,父親喜歡看書,,不管什么書都愛看,馬扎上的收錄機里正播放著單田芳講說的《楊家將》,,芍藥開得正艷,,蜜蜂盈盈起舞。
回到家,,我第一聲喊的就是娘,。她去鄰居家闖門子的時候,躺在炕上的父親會回答:“你娘又去闖門子了,,我去找找她,。”看著蹣跚而去的父親,,我是幸福的:老屋里有我的親爹親娘,。
爹娘在,老屋在,。老屋在,,我有期盼,。
父親走了。娘妄圖消滅掉父親留在世上的一切,,他的書,、他的衣服、他養(yǎng)的金魚,、他用過的東西,、他種下的花草。娘還砍掉父親栽下的櫻桃樹和父親最鐘愛的大石榴樹,。不知道為什么,,沒有砍掉那棵芍藥。這棵芍藥長得更大了,,占盡了整個院子的風(fēng)景,,碗口大的花朵,細(xì)看,,閃著孤獨的淚光,。
東墻的石縫里,兩年前冒出一棵石榴苗子,,第一年就結(jié)了一個特大的石榴,,比父親的那棵石榴結(jié)的果子還大,石榴嘴似張非張,,像娘掉沒了的牙齒,。去年,石榴又開花了,,老娘呆呆地看著,,自言自語:“老不死的,你走就走吧,,怎么還留下一雙眼睛,?”
石榴結(jié)了七個,個個飽滿,,分給每個孩子一個,,留下最后一個擺在父親的遺像前,娘絮絮叨叨:“早走的享福去了,,留下的才是受罪的!”
老娘喋喋不休的時候,,老娘的背彎下來,,像一張弓,背在我的心上,。大哥二哥多次叫娘到他們的家中去住,,娘說,,我能倚,就不去連累你們,。
老屋的院子里花香少了,,蔬菜多了,扁豆結(jié)青莢,,茄子開紫花,。娘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了,茄子葉被蟲吃成細(xì)網(wǎng),,她細(xì)心地尋找著蟲子,。就在她翻找蟲子的時候,年滿77歲的她被一塊大土塊弄倒了,。其實,,她也沒弄明白到底是不是土塊弄倒了她,她就起不來了,,她拼命地喊叫侄女和二哥的名字,。二哥一家人正在東嶺上收麥子,鄰居家中也沒人,,著急的娘就用手猛捶自己的右腿,。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,娘的喊叫驚動了在我家老屋外行走的全嬸,,她扶起娘并告知二哥,,之后大哥也趕來了,送去醫(yī)院檢查,,娘的股骨頭摔折了,。
還沒去動手術(shù),娘就害怕,,還慎重地把侄女給她買的銀子耳環(huán)摘下,,說,“值錢的東西留給你們,,上了手術(shù)臺,,我就回不了老屋了?!币患胰吮荒锱萌诵幕袒?。
娘年齡大,不敢做皮內(nèi)手術(shù),,去濰坊一家小醫(yī)院進行的皮外嫁接,。手術(shù)很成功,但回家的路上,,娘還是恐懼的樣子,。娘害怕是必然的,,車上微睡的娘的兩只手亂抓。晚上,,娘還是兩只手亂抓,,抓得墻壁出聲,我一晚上沒睡,。在照顧娘的時候,,我抱不動比我個子高的娘,只有在二哥的配合下,,才小心翼翼地搬動,,娘會發(fā)出噯唷噯唷的尖叫還有對我的埋怨,我感覺以前的娘找不到了,。我的娘睡了一覺后,,變成了一個蠶寶寶,身體軟軟的,,靈魂也軟軟的了,。
娘一輩子要強,現(xiàn)在的她不能動了,,她感到無助,,感到害怕。她也有時間宣泄她的無助了,,她會不停地對來看望她的鄰居訴說手術(shù)的過程,,訴說她的苦痛,訴說她不想拖累兒女,。她會一邊說,,一邊流淚。我在一邊小聲地提醒她:只能對鄰居說些好聽的話,,不要涉及對兒媳婦不利的話,。娘瞪我一眼,“我知道該說什么,?!庇袝r她說的多了,說的太多了,,我就再提醒一遍,,她還是重復(fù)剛才的話。
娘輪流住在大哥二哥家,,每家住一個月,。幾個女兒有時間就回家照顧。每次我去,先清掃房間,,再給娘洗衣服,她會滿肚子怨氣地說,,“我不指望閨女,,還得兒子養(yǎng)我?!蔽亿s緊解釋這些天忙于工作,,還有孩子的事情。娘發(fā)完牢騷,,無助地坐著不吱聲,,頭垂在兩個膝蓋之間。我給娘洗頭,、洗腳,、剪指甲。娘說,,“洗什么洗,,不動彈也不臟?!鄙┳涌此谎?,娘閉嚴(yán)嘴。等嫂子出門,,她又說,,“我一天也不想活了,還得拖累人,。你聽人家為了我還打架,,罵爹罵娘的?!蔽艺f,,“你只管吃飽吃好睡好就行,誰家夫妻不斗嘴,?人家不是因為你,,哥哥嫂子對你多好。娘,,你要聽話,,少說話,多活動,?!蹦镎f,“我知道?!?/span>
娘又開始無助地坐著……
秋收期間,,接老娘來我家小住。老娘想家,,住了十天死活要回去,。到家的時候,大嫂和我開玩笑:“一個好好的娘,,在你家住幾天,,就走不挺脫了?!蹦镒抢锏姑?,不適應(yīng),說像住了一個鐵籠子,,一天也見不到個人影,,喘氣都不順溜。年后,,二姐和小妹接老娘去住了兩個月,。前幾天,我說接娘來我家住些日子,。老娘說,,“打死我也不去你家了,樓,,就不是個好地方,。”
娘住在二哥家,。娘的氣色很好,,我給娘洗了衣服洗了腳,沒洗頭發(fā),,娘有點感冒,。老娘像個小偷,看看二嫂走出門,,就和我訴苦,,說她自己上火,她想回自己的老屋,,人家嫌她臟,。我叫娘少說,娘就說,,“我不和閨女說說,,我和誰說去呀,?”娘像有一肚子冤屈似的。我也像個小偷,,看看門外,,擔(dān)心被二嫂聽到。
“娘老了,,糊涂了,。”當(dāng)哥嫂嫌娘嘮叨的時候,,我反復(fù)地為娘開脫。
去老屋給娘找換洗的衣裳,。大門外一片狼藉,,院子里荒草一片。柿子樹的枝干伸到路中間,,韭菜瘦弱,,石榴樹病懨懨的。一片瓦掉到了墻角,,瓦片上粘滿麻雀的糞便,。窗臺上有娘收藏的葫蘆種子,完好如初,。蛛網(wǎng)擋住屋門,,鎖頭生銹。當(dāng)我推開屋門,,一股潮濕和陌生迎面而來……
老屋,,是我住過的老屋嗎?
(作者系市作協(xié)常務(wù)副主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