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泮政
最早把野草與愛情聯(lián)系在一起的,，大概是《詩經(jīng)》里的“野有蔓草”吧,？在綴滿露珠,、春草葳蕤的阡陌田野里,，一對帥哥靚女偶遇,，一見傾心相戀,，再見攜手藏入芳林深處,，雙雙比翼齊飛,。愛情之神降臨在何等美妙的時空??！而那茂盛的野草，怎么也覺得像是成人之美的紅娘月老,，萌春的草兒將心事寄托給它身邊的意中人,，去追求自由自在的幸福生活。煦暖的陽光,，鮮嫩的蔓草,，晶瑩的露珠，壯實(shí)的小伙,，驚艷的美人,，這是一組奇特美妙的組合。這組畫面,，從農(nóng)耕文明時代一路走來,，抵達(dá)現(xiàn)代文明社會,，仍然灼灼其華，展示人類生存的美好,。
再讀《野有蔓草》,，突然對野草有了一種深深的敬畏。
然而最早,，我對野草卻是愛恨交加的,。
家居魯東南半島的鄉(xiāng)村，一年四季除了冬季以外,，從春天到深秋,，整個田野就是一片野草的大地。愛野草是有原因的,。家中常年養(yǎng)殖牛和兔子,，都是食草動物，一日三餐自然就離不開草料,。上小學(xué)讀初中都在本村和鄰村的學(xué)校,，離家挺近。上學(xué)讀書是我的主業(yè),，放學(xué)回家為牛和兔子準(zhǔn)備草料就成了我另一項(xiàng)雷打不動的營生,，也似乎是天經(jīng)地義的。放學(xué)之前就約好伙伴,，到家后撂下書包,，拿起一個煎餅或者窩窩頭，拎起草筐和镢頭,，邊吃邊嬉鬧著向坡里奔去,。村莊以外的四面八方，田野里,、荒嶺間,、溝渠旁，凡是有茂盛野草的地方,，我們都逐一地拜訪過,。野草是我們的救星，當(dāng)然也包括野菜,。那些絮草秧子,、茅根草、芙子苗,、貓耳朵,、苦菜子、茅谷絨等等叫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野草野菜，在镢頭的檢閱下紛紛溜進(jìn)了草筐,。天擦黑了,，草筐也滿了，回家去喂養(yǎng)那些期待新鮮草料的牛和兔子們,。母親看著滿頭大汗的孩子,，心疼之意常常化作一二個煎雞蛋或者一塊面餅,，野草帶來的特殊福利讓我對它心存感激,。也漫天漫地地想，野草是最無私的,，人類是最殘酷的,，我們用最原始的鐵器工具割野草的肉、砍野草的頭,，有的甚至斬草除根,，野草哭泣了嗎？野草滅絕了嗎,？野草的后代報(bào)復(fù)人類了嗎,？我愛野草，對野草的愛簡單到只是能夠快速地獲取它,，然后將它送入食草動物的肚子里,，由此偶爾還能獲得母親犒賞的一點(diǎn)美食，這于草何忍,？
比這殘酷的是恨草,。特別是田間里的野草。清明前后,，種瓜種豆,。每年種植棉花和玉米、小麥,、地瓜,、大豆,、谷子等五谷雜糧,，莊稼出芽后，在陽光雨露的滋潤下,，可著勁地生長,。惱人的是，野草也不甘落后,，緊跟莊稼的腳步旺長,。野草與莊稼像是一對天然的冤家，爭水爭肥。莊稼想它的主人快來把這些野草滅掉,，有個生長的好環(huán)境,；野草想只要還有一口氣，就和莊稼爭吃爭喝,，長成壯實(shí)的大草,。莊稼人想要五谷豐登，還是抓緊除草吧,。正是炎炎夏日,，酷暑難耐。手握鋤柄,，在大片大片的莊稼地里拉開馬步,，一鋤一鋤地鋤草。汗水直流,，腿痛腰酸的高強(qiáng)度勞動,，竟模糊了與課本上的連接：鋤禾日當(dāng)午，汗滴禾下土,。誰知盤中餐,，粒粒皆辛苦。在熱氣蒸騰的田野里,，我終于完成了對一首古詩的切膚領(lǐng)悟,。
莊稼地里的野草一次是鋤不完的，至少得鋤三次才能保障一季莊稼的生長不被野草侵?jǐn)_,。而今的現(xiàn)代化機(jī)械和除草劑將人們從繁重的勞作中解放了,，可彼時哪里有這等好事。我實(shí)在佩服父親那代莊戶把式的堅(jiān)韌,。他們一日三時上坡,，早上早起早下地鋤草，干上一二個小時,，早飯后上坡大約干三四個小時,，下午再干四五個小時，一天下來大約干十多個小時的活,，真正的日出而作,，日落而息。老莊戶把式們鋤草有板有眼,，一天也就鋤一畝多地,，鋤后的野草斃命，莊稼便來了精神頭,，比著賽旺長,。我的承包田里的野草仿佛永遠(yuǎn)也鋤不完似的，一茬一茬地瘋長，影響了莊稼的產(chǎn)量,。半生與野草為敵,，在與草兒有關(guān)的日子里，天天和野草打交道,，鋤不完的野草,，長不好的莊稼，直讓我沒有顏面見江東父老,。每每看見地里的野草肆虐,，就有一股無名之火在升騰，我恨野草,。去除野草,，最令人恐怖的是遇到連陰雨天，昨日剛鋤一遍,，今日小雨綿綿,，野草不但沒枯萎，一夜間又活了一片,。望著除不盡,、趕不絕、折騰得我生不如死的野草,，我喟然長嘆,，野火燒不盡，春風(fēng)吹又生的野草,，鋤頭除不完,，滿坡皆青碧。有時想,，如果草兒只長在莊稼地之外的地方,，該有多好！我的天真的想法讓一邊等著新鮮草料的老牛嘿嘿地嘲笑了半天,。
野草生于田野,，凡是有泥土的地方就有野草。嚴(yán)冬將盡,，春風(fēng)拂面,，田野在春風(fēng)的親吻中蘇醒，野草的根系在潤濕的泥土里伸展,，深呼吸,，打個滾，芽頭破土,，田野里便彌漫了青青的草芽，赭黃枯萎的大地逐漸有了生機(jī)，沉悶灰暗的田野漸次有了亮色,。迎春花,、報(bào)春花艷麗，也不過僅僅是春天大地的匆匆過客,，而滿坡滿嶺的野草將綠色送到人間,，是鋪排到人間大地的綠毯，野草是田野的主宰,，人間的尤物,。
最愛野草的自然是老農(nóng)。野草遍野仿佛是他們最富有的年景,。野草茂盛的季節(jié),，老農(nóng)除草薅草，一邊將新鮮的野草作為飼料喂養(yǎng)牛馬驢騾,，一邊將吃不完的野草曬干儲備,，作為食草動物們過冬的美食。房前屋后,，一垛一垛的草垛散發(fā)著鮮草味的濃香,，這展示著農(nóng)人的勤勞成果，也讓莊稼漢們的日子過得安詳,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,，也許只有他們才理解其中的真正含義。
蠻荒時代的人類,，似乎一刻也沒有離開過野草,。野草漿果為食，延續(xù)著人類不息的生命燈火,。培草茅屋棲身,，蓑草為帽成衣，抵御風(fēng)霜雨雪,，抵擋嚴(yán)寒酷暑,。野草無處不在，缺之便缺少了生命的原色,。
野草是草原的靈魂,。也許只有三處可稱之為地球上的浩淼無涯：一者是大海，一者是沙漠,，一者便是草原,。大海里有水藻，沙漠里無野草,，草原上野草蔥碧,。藍(lán)天,、白云、野草,、牛馬羊群,，組成了草原最為壯觀的景色。如果沒有野草,，藍(lán)天白云失色,，牛馬羊群離開，草原失去了靈魂,，綠色的大地便成為一片荒原,。記得碧野的《天山景物記》，大家筆下的草原牧場,，令人神往,。李娟草原里的《春牧場》，艾平《呼倫貝爾的回響》,，鄂爾多斯大草原的神秘,，等等。
歷史和現(xiàn)代的草原,，人類活動的終極追求,，無不是關(guān)于大草原的膜拜，無不是關(guān)于野草的故事,。
其實(shí)野草一生卑微,，終其一生努力，難成參天大樹,。然而大野宇下,，阡陌溝渠，只須一抔泥土,，只要幾滴雨水,，只需一絲春風(fēng)，便會破土成綠,。它任你腳下踩踏,，任眾物侵食，任鋤地除草,，獨(dú)自笑傲江湖,，甘愿扮靚人間大地，澤被蕓蕓眾生,。我想,，為什么魯迅情愿作野草，等待地下的火燒,，因?yàn)樽畋拔⒌纳苍S是最頑強(qiáng)的生命,，只要春風(fēng)吹過的地方,，到處都是青青的野草。野草是大地的點(diǎn)綴,，是參天大樹的陪襯,，也是高揚(yáng)生命的旗幟,，卑微也,，高大乎！
少時不知野草貴,，更不知欣賞野草美,。多年以后，才感到最美的野草生存在古典里,。人類的生產(chǎn)活動自古就與鋤草有關(guān),。是勞動產(chǎn)生了美，美麗與野草緊密相連,。漢樂府《陌上?！分械拇骞昧_敷，“采桑城南隅”,，那正是野草茂盛的季節(jié),，阡陌田間之上，草兒鮮嫩,，露珠瑩瑩,，羅敷翩然采桑，驚鴻一瞥之處,，燦若輝光映照,，以致使田野勞作的青春男子“耕者忘其犁，鋤者忘其鋤,?！币安菝溃_敷美,，美美與共,。
數(shù)千年之前的《詩經(jīng)》，即把野草的價值提到了后無來者的高度,，那一地謙遜的野草,，與人們的生存有關(guān)，與愛情的美好有關(guān),，與人類的延續(xù)有關(guān),。野草蔓蔓，大地生機(jī)一片,，可以作為綠色生命的圖騰,，烘托青年男女追求自由幸福的愛情,，賡續(xù)人類大愛的壯美圖景。數(shù)千年以降,，野草仍以自己內(nèi)在的規(guī)律繁榮生長,，年年榮枯，歲歲繁盛,，守望著渺無際涯的地球家園,。面對曠渺的大地，面對無盡的野草,，我心中默誦著《野有蔓草》的古典詩歌,，向平凡而普通的野草致敬。
（作者系市作家協(xié)會副主席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