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爽
驚蟄一過，三月的暖風(fēng)吹過了幾遭,，僵硬了一冬的土地立馬變得綿軟起來,，踏上去，就留下一個潤濕的腳印,。菜園里南墻根的羊角蔥漸漸吐出新綠,，掀開御寒的草簾，韭菜的宿根也發(fā)出了纖細(xì)的嫩芽,。父親插插鐵鍬試試,，地已完全解凍了，就脫掉外衣，啐口唾沫在手上,，掄起鎬頭開始刨地,，他要在種植前將菜園翻上一遍。
那時(shí)的父親真年輕啊,，額頭紅潤,，手臂因用力而肌肉鼓脹，胸膛隨著鎬頭的起落而有節(jié)律地起伏,，乍暖還寒的早春,，臉頰脖頸糾集著密密的汗珠，在晨光中閃動,。父親周身的空氣都是暖的,，迎著晨光你似乎能看到一個暖色的光圈籠罩著父親，父親整個人都在閃耀著,。
土層硬的地方用鎬頭,，松軟的地方用鐵鍬，底層的黑色土壤憋悶了一冬,，終于得見天日,，帶著地層內(nèi)的熱力，散發(fā)著新鮮的氣息,。睡了一冬的小動物也活躍起來,，慌慌張張地在被毀壞的家園里到處亂撞，像逃命,，又像在尋找什么,，有時(shí)撞到父親的鐵鍬上，有時(shí)爬到平地上又被翻到深土里,。
蝲蝲蛄渾身披掛齊整,，長著兩只鋸齒一樣的前爪，背上背著閃著光的亮甲,，嘴巴尖利,，會啃噬種下去的土豆種塊。父親把荒不擇路的蝲蝲蛄揀到一只玻璃瓶里給我玩,。這些做慣了壞事的家伙你推我攘亂作一團(tuán),，好像世界末日到來，甚是滑稽可笑,。只有蚯蚓毫不慌亂,。蚯蚓渾身柔軟，沒有一片盔甲保護(hù)自己,，甚至沒有一塊骨頭,，時(shí)常被入土的農(nóng)具切做兩段,，外形也為人不喜?？伤鼈兒孟裰雷约菏峭恋氐呐笥?，從容地趴在新土上曬著太陽。它們好像都有思想,，知道生性為人喜或不喜,，行為作派就表現(xiàn)出不一樣的氣度來。
一頓飯的工夫,，父親翻出了一大片,。臉頰脖頸的汗珠糾結(jié)成小溜兒，小溪似的淌下濕透了衣衫,。父親便坐在秫秸垛上緩口氣,，順便攬過我來，考我一考,。為什么下雪不冷化雪冷,？坐在車上向上拋球球會落到哪里？父親在村里的學(xué)校教書,，白天忙在學(xué)校里,，只能早晚在菜園里忙。那時(shí)村上的學(xué)校好大,，從小學(xué)到初二七個班,，父親教物理?？晌抑桓信d趣蝲蝲蛄?xí)粫?，斬?cái)嗔藘山氐尿球驹鯓娱L出新身體，對父親的問題當(dāng)然答得亂七八糟,，驢唇不對馬嘴。父親給我擦擦花臉,，刮一下我的鼻子,，說等讀到高年級就懂這些學(xué)問了。
接下來整畦打垅,。父親將菜地一分為二,，東西貫通的一條土梗如楚河漢界將南北切割兩塊，北邊又被均勻分割成一溜兒長方形格局,，每個形制間都有隆起的土梗間隔,，這里將種些應(yīng)時(shí)短季的蔬菜。南面全被父親勾出長垅,，間距均勻,，線條筆直,，陸續(xù)用來種土豆和白菜等長季的蔬菜。幾株棗樹蘋果山楂點(diǎn)綴其中,，每棵果樹都圍著一圓形土埂,，防止水灌外溢。北墻一溜兒葡萄藤蓄勢待發(fā),，只等春灌過后,，伸筋舒骨，攻城略地,，將濃陰鋪滿院落,。
蔥韭總是搶先出來占領(lǐng)地盤，韭菜隊(duì)列齊整像課上背誦的格律詩,，宿蔥綠劍般上指,，高低參差錯落，像長短句,。對著韭菜畦,，我喜歡背“春來非是愛吟詩，詩是田園乘興時(shí),。得暇分畦秧韭菜,，趁晴樊圃樹棠梨……”節(jié)奏齊整，應(yīng)時(shí)又應(yīng)景,，背得奇快,；對劍蔥，我就背“一江煙水照晴嵐,，兩岸人家接畫檐,。芰荷叢一段秋光淡，看沙鷗舞再三……”詩句就在眼前那蔥葉間上下跳躍,，雖沒有詞中的煙水芰荷,，卻一點(diǎn)不覺這菜園比那江南美景遜色。
柿子菜椒總是在暖棚里先育苗再移栽,，開始纖細(xì)孱弱羞羞怯怯,，吸飽一頓雨水后就壯碩張揚(yáng)起來。豆角黃瓜秧像手腳麻利的孩子三下五下就竄上架頂,，迎著太陽招搖著滿身的翠葉,。豆角架與黃瓜架總是毗鄰，一架剛剛綻開喇叭樣黃花,，另一架比賽似的涌出一穗穗指甲般大小的紫花,。常常會有一方好奇地探向?qū)Ψ降牡亟纾肼飞暇捅粚Ψ教匠龅氖直劬o緊纏住,，捉迷藏時(shí)攔住我的去路,，怎么扯也扯不開,。父親用一根根竹竿挑起來，橫擔(dān)在兩架間,。幾天功夫就爭先恐后爬滿頭頂,，雙方力量互相滲透，再不久,，交互垂下炫耀的果實(shí)來,。
南瓜花開得最大，總有蜜蜂繞來繞去,。摘一朵吮,，里面有甜的汁水。南瓜花并不是每個都能結(jié)果,，它有時(shí)開謊花,，蜜藏在謊花芯里，謊花給過蜜蜂孩子們這點(diǎn)甜頭之后,，便凋謝了,，別的花卻都能結(jié)出盆口大的南瓜來。
旱婆子肆虐時(shí),，蔬菜們渴得蔫頭耷腦,，父親心疼不過，下班后便擔(dān)水澆園,。一擔(dān)水百十來斤,，要從后街挑到家里，澆一次園要幾十擔(dān)水,，一直從傍晚擔(dān)到月升梢頭,。沒有體力和技巧的人擔(dān)水，步子不穩(wěn),，兩邊鉤擔(dān)上的水桶就會搖來晃去,，前磕腿后絆腳，水花飛濺,。父親腳步輕盈,，足下生風(fēng)，桑木扁擔(dān)粘在肩上有節(jié)奏地起伏,，吱呀吱呀地唱著歌。兩桶水像兩眼清泉,，水面蕩著微波,，一邊盛著一彎月亮。父親的身后,，濺落的水滴形成了兩串珍珠,，幽長的小路在父親身后緊隨,，貪婪地將珍珠收起，一會兒就藏納得無影無蹤了,。
瓜菜咕嘟咕嘟喝飽了水,，歡快地伸展著拳腳舞動著腰身，在月光下狂歡,。黃瓜更水潤了,，西紅柿像醉了酒，葡萄晶瑩剔透像要滴出水來,。父親的腳步聲喘息聲在畦埂間回響,，在月夜里顯得格外清晰，那聲音在瓜菜的葉面上和果樹枝葉間來回振蕩,，最后將我包圍,，讓我感到無比踏實(shí)和幸福。
這片菜園的蔥郁充滿了我整個童年生活,，不論白天游戲采摘,，還是夜晚的夢境。那里還有父親半生忙碌的身影,，直到搬離故土房屋易主,。每次老家來人，父親總要問及老屋和菜園,。傳遞的消息大多是年輕人外出打工,，老弱留守，經(jīng)營乏力,，父親聽了便陷入沉默,。十幾年了，那菜園還記得父親腳步的觸感汗水的溫度嗎,？還記得為它注入靈魂與色彩,、脈搏與溫度的這家人嗎？它一定記得,，以至總是像3D影片一樣在我夢里旋轉(zhuǎn)飄移,，撲面而來，父親夢里一定也有……
（作者單位：龍城中學(xué)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