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好的辣絲子,,顏色瑩白,,粗細均勻;吃一口,,清脆清爽,,微辣帶香。特別是吃過魚肉滿嘴腥膩污濁,,慢慢嚼上幾根辣絲子,,輕輕咽下去,唇齒舌間一直到心肺,,竟是說不出的清新舒爽,,像用上好的清洗劑來了一次徹底的大掃除,更像是鉚足了勁吸進了一大口新春剛剛翻過的泥土氣息,,人頓時舒泰安心了,。
沒有比辣絲子更本色更簡單的菜了,開壇裝盤即可,,不需任何調(diào)料不需任何搭配,。可正宗的辣絲子做起來,,還是挺費時耗神的,。
挑大個的辣菜頭,剔除須根,,放在清水里洗凈,。別小瞧了這簡單的工序,真做起來沒那么輕省,。寒冬臘月,,滴水成冰,,手伸進水里,先是刺骨的涼,,再就是貓咬似的痛,,再后來就木了麻了。十幾個辣菜頭洗下來,,兩只手早成紫紅,,手指又粗又僵,,彎不過彎,,攥不起拳,感覺整個手比平時大了好幾倍,,估計都趕得上熊掌了,。母親怕凍傷我的手,一般不讓我洗,。如果能用溫水洗,,那就另當(dāng)別論了??晌覀兇迦硕嗟厣?,各家的燒草一直都是捉襟見肘,麥秧玉米桿玉豆皮都寶貝似垛好苫好,,平時燒火做飯都節(jié)省著用,,誰舍得為洗辣菜頭燒火溫水?再說那辣菜頭是從封了凍的地里現(xiàn)挖出來的,,上邊厚厚的泥土,,不洗個三五遍是很難洗干凈的,要溫水,,得滿滿一大鍋呢,。記憶中,母親好像從來沒為洗辣菜頭溫過水,。
洗好的辣菜頭,,去皮晾干,然后就可以做辣絲子了,。
要做出粗細均勻的辣絲子,,切片是關(guān)鍵,切出的辣菜片必須是韭菜葉樣的纖薄,,并且要紙片樣平展均勻,,不能一邊薄一邊厚,那樣切出的絲就會成“末末角兒”,,不但有礙觀瞻,,吃起來口感上也大打折扣,。要切出纖薄均勻的辣片,要有過硬的刀功,,還要有過硬的手勁,。辣菜頭比土豆蘿卜什么的質(zhì)地都要硬得多,跟地瓜南瓜差不多,。切時握刀的手自然要準要直,,摁住辣菜頭的手要穩(wěn)要牢。母親切出的辣片每一片都標準得像從機器里旋出的,,我反復(fù)練過,,怎么也達不到母親的水平。所以切片的活沒人能替得了母親,。有一年父親看母親切片累得抬不起脖子,,仗著自己手上有勁,把母親撥拉到一邊,,嘴里嘟囔著“切幾片葉子有什么難的”,,一邊拉開架勢操刀上陣。父親幾刀下去,,一個辣菜頭很快沒了,,再看切出的辣片,每片足有地瓜干般厚實,。母親一邊心痛廢了的辣菜頭,,一邊搶過了父親手中的刀。父親摸著自己的手,,又從母親手中奪過了刀,,贖罪似地在磨刀石上“哧啦哧啦”磨開了。父親是左撇子,,他用過的刀,,母親再用就不順手了。我也繼承了父親的左撇子,,所以練習(xí)切片時,,我從不敢用母親的刀,只用那把備用的,。
要切出好的辣片,,一把鋒利稱手的刀是必不可少的。每年只要聽母親說要做辣絲子了,,父親都早早地把刀磨好,。父親磨刀是很專業(yè)的,把家里那塊已經(jīng)成月牙形的有些年頭的大磨石在一條長板凳上綁好,端來一盆涼水,,把菜刀用兩根木片固定住,,然后兩手握緊木片兩頭,就一推一拉地磨開了,。大冷的天里,,父親扒掉棉衣,只穿一件秋衣,,身體拉得很開,,兩臂伸得很直,身子前傾,,隨著兩臂的一推一拉而一進一退,, 像踩著節(jié)拍般有韻律。父親磨刀時不抬頭不旁視,,不跟人說話的,,也不接別人的話,,旁邊圍著看的人也都屏聲斂氣,,只有那極有節(jié)奏的“哧啦哧啦”聲響亮地唱著。我那時不懂舞蹈節(jié)奏什么的,,只覺得父親磨刀的樣子很有氣勢很好看,,常常坐了板凳在一邊癡癡地看。大概覺得父親磨刀好看的不止我一個,,因為父親磨刀時,,周圍總是聚著一圈的男女老少。村里人知道父親刀磨的好,,一看見父親支好了磨刀的家什,,拉開了磨刀的架勢,都急急地從家里拿出了自己的菜刀丟在父親腳下,。父親腳下的刀有時竟越磨越多,,多到十幾把幾十把。大概村里不少的婦女一年也只有這一次能用上鋒利的菜刀,。家庭主婦們包括我的母親,,平時做飯菜刀不快了,都是操起來在水缸沿上鏜鋃幾把接著湊合用,。父親說好好的鋼刀都被她們鏜鋃壞了,,鋼刃都成“復(fù)刃”了,再磨起來就特別費勁,。
母親的辣絲子里自然少不了父親的功勞,,所以父親吃起母親做的辣絲子特別滿足愜意也特別心安理得。
辣菜頭片成片后再切絲就容易多了,只要片的均勻纖薄,,就不會出現(xiàn)火柴棒樣的絲,。只須把片斜著摞成摞,剁餡樣連著剁下,,一把把粉絲狀的辣菜絲就可以碼在早已刷凈晾干的大瓷盆里,。如果兩三個人同時切絲,“咚咚咚”的清脆聲此起彼伏,,一掃前頭切片時的沉悶緊張,。我剛開始學(xué)切絲時,一刀刀小心切下,,總是連不起刀來,,聽著母親的菜刀在案板上不停地敲出咚咚聲,我就急,,越急,,越手忙腳亂,深一刀淺一刀的,,母親給我摞好的片不是東倒就是西歪,。母親就叮囑,別急,,小心手,。
切好的辣絲盛在大盆里,放一大把姜絲,,幾個八角,,一小把生花生米,適量的鹽,,用筷子拌勻,,就可以裝壇了。裝壇前先在壇子里鋪上蘿卜片,,蘿卜片也跟辣菜片一樣厚薄,。蘿卜片鋪得也要均勻不能露出壇壁,否則辣絲子就會發(fā)黑,。先鋪好壇底,,一邊裝辣絲子一邊在壇壁四周鋪蘿卜片,待辣絲子裝到上半壇時就不能再裝了,。這時就要往壇里倒湯水了,,湯水是醋和清水按一定比例調(diào)好的,這個比例是多少我一直沒弄明白,,問母親,,母親總是說大約摸就是,。我只見母親一碗水一碗醋地調(diào)和,一邊倒一邊用筷子蘸點嘗嘗,,到底是幾碗醋幾碗水,,我數(shù)著數(shù)著就迷糊了,大概也沒真的用心數(shù)過,,也許心底里一直覺得一切有母親呢,,我怎么會想到有一天母親會離開我們!
壇子里的湯水剛好能浸過辣絲子,,用手輕輕一按就能看到湯水就可以了,。辣絲上邊用蘿卜片蓋嚴實,用塑料薄膜封好壇口,,就大功告成了,。一周左右,就可開壇裝盤了,。
剛出壇的辣絲子,,白白的,雜著幾根嫩黃的姜絲,,冒著涼氣辣氣,,湊上鼻子聞聞,一股清涼,,從頭頂貫通到腳底,,整個人立時精神了,。
裝盤時一定舀上幾勺湯水,,這樣才能更有辣絲子的涼爽清辣。另外別忘了從壇子里撈上一兩個花生米裝在盤里,??蓜e小瞧了這小小的花生米,準保讓你過嘴難忘,。小時候,,看到瑩白的辣絲子上粉紅的花生米,饞得我們總要搶著吃,,母親卻總不讓我們吃,,結(jié)果花生米都便宜了父親。那個時候花生也是稀罕物,,平時母親都藏在我們找不到的地方,。有一次,我饞不過,,就趁母親不注意,,偷偷把辣絲子盤里的那個花生米抓起來塞進了嘴里。誰知我剛急不可待地咬了一口,一股辛辣“轟”地直沖鼻子,,眼淚“刷”地就出來了,。我一邊跺著腳一邊慌慌地把花生米吐了出來,饒是這樣,,我還是眼淚鼻涕抹了一臉,,伸著舌頭拚命呼氣,呼出的氣都是辣的,!從此,,我再也沒敢打過辣絲子里的花生米的主意。
母親做的辣絲子,,正月里來了客人,,是不可或缺的一道菜,如果不上這個菜,,客人就會張口要,。凡是來過我家吃過一次的,都不會忘記母親的辣絲子,。那個時候,,沒有機器片片,也沒有那么細的擦床,,要切出粗細均勻纖細的辣絲子,,不是誰都能做出來的。再說母親做出的辣絲子,,干凈清白,,味道純正,一如母親做的所有菜肴,。有人吃辣絲子時喜歡加香油白糖味精什么的,,如果這樣吃母親的辣絲子,那純粹是糟蹋,。我見過別人家的辣絲子,,要么粗粗細細,像雜亂的掃帚苗,,要么黑巴巴的,,看看就倒胃口,實在登不了“大雅之桌”,。
母親去世后,,我再也沒有做過辣絲子。前幾年,,三哥琢磨著用硬幣夾住刀片自己做了個切辣菜片的擦床,,擦出的辣菜片比紙片厚不了多少,。做出的辣絲子也得了母親真?zhèn)鳎芭c母親的辣絲子媲美,。每到過年時,,無論多忙,三哥都會做上些,,送給親朋好友,。不過三哥做辣絲子不用壇子了,而是用塑料袋,,做成真空包裝的,,這樣運送起來方便得多,放起來時間也可長一些,。吃起來也便宜,,每袋剛好可以裝一盤。
每次吃三哥的辣絲子,,都能吃出我的淚花來,,不知是三哥的辣絲子太辣,還是三哥的辣絲子太像母親的辣絲子,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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