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愚
張愚 原名張建平,中國作協(xié)會員,諸城作協(xié)主席,。出版文集《眷戀》、《紅鯉魚》等,。圖為作者和莫言合影。
桃木劍
吳凱搬了新房后,,家里的一些瑣碎事,,就自動找上身來了,。他在單位抓鬮是五樓,,雖然有白送的閣樓,仍被親朋好友譏笑為“臭手”,??伤缘闷錁罚刻煸陂w樓爬上爬下,,清點物品,,擺放家俱,整理書籍報紙,,大箱小包,,翻過來覆過去,大約忙了一個月之后,,才慢慢有了眉目,。他舒了口氣,自我表揚一番,,接著連續(xù)作戰(zhàn),,在閣樓向陽的地方,栽了幸福樹,、搖錢樹,、平安樹、梔子花,、夜來香,、桂花、鐵樹,、風信子等花草,,又到農(nóng)貿(mào)市場,買了茄子,、黃瓜,、扁豆、西紅柿等蔬菜,,細心地栽到陽臺空出的花盆里,。心想,,齊了,有看的,,有聞的,,有吃的,比世外桃源差一點點,。
不久,,吳凱覺得,客廳里,,除了新?lián)Q的液晶電視,、高檔沙發(fā)和茶幾外,正面墻上,,似乎少了點什么,。這無須外人提醒,他就想到了,,雙手一拍,,簡單,就將珍藏的那幅六尺山水裝裱了,,不就滿屋生輝了,?名畫,絕對是室之精品啊,。
按照這個思路,,他在書房、廚房和臥室,,相當講究地掛了一幅幅書法和繪畫作品,,再配以精巧的小插件裝飾,使原本那些平庸俗物,,立刻充滿了文化氣息,,生色不少。生日那天,,他在家請客,,客人來后,首先就被墻上的書畫吸引住了,,紛紛駐足觀看,,評頭論足,嘖嘖稱贊,,他臉上始終笑嘻嘻的,,跟著眾人風雅起來。
在這個靠近海邊的城市,,博物櫥是不可缺少的,,也可以衡量一個人收藏的含金量,。吳凱的收藏不多不少,種類和檔次屬中等以上,,可他獨出心裁,,赫然擺出了白堊紀時期的一塊鴨嘴恐龍化石,據(jù)說能如意吉祥,,自然就成了鎮(zhèn)宅之寶,,令收藏者刮目相看。不過,,有一個人曾暗里提出,,化石固然無價,還需注意幅射,,免得婚后婦女不孕,。吳凱聽了,,冒出一身冷汗,,趕緊用一塊圓形玻璃罩了起來。
然而,,吳凱走著坐著,,只覺得滿當當?shù)奈堇铮章渎涞?,就像人的魂魄不在身上一樣,。他絞盡腦汁,沉思默想,,不得其解,。牙疼之后,又頭痛了許多日子,,唉,,到底還缺點什么呢?
終于,,有一天,,這個糾纏了他半年之久的問題,被一次意外的贈予解開了,。
那天吳凱出差回來,,在辦公桌上,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封燙紅的請柬,,落款是某學會的,,寫字臺旁邊,倚著一個長條形的黃色紙盒,,上面寫著篆體字“桃木藝術品”,。他問明了秘書,,原來是某學會成立的邀請函,但日期已過,,賀款是省下了,,他心頭竊喜,打開盒子一看,,里面居然是一把沉甸甸的桃木劍,。
他眼里放光了,一塊心事落下了,。有心栽花,,無意插柳,答案總算找到了,,得來全不費工夫,。原來是它。就是它,,有了桃木劍,,放在新房里,還怕什么邪毛鬼怪,。
吳凱急忙回家,,放下旅行包,水沒喝,,煙沒抽,,先不去廁所,就摸出桃木劍,,斜斜地掛在了客廳的正門后面,。他靜靜地站在那里半天,一遍遍打量著,,撫摸著,,過了許久,才憋著尿跑去了衛(wèi)生間,。
當晚,,本應睡得安穩(wěn)踏實的吳凱,卻做了個三十多年前的夢,。他那時剛九歲,,是“文革”中因年齡小被拒入“紅小兵”的二年級學生。有一次,,他勇敢地站出來,,揭發(fā)了父親,將父親私藏的一把鬼子的五星軍劍,交給了造反派,。
吳凱從夢中驚醒了,,一骨碌爬起來,大汗淋漓,,呼吸急促,。其實,那個夢是真實的,,直到今天,,他也沒有為當年的舉動后悔,父親也從來沒有提起過,,直至去世,。那件事,如過眼云煙,,無聲無息,。
可是,觸景傷情,,當他再看一眼桃木劍,,就仿佛看見了那柄寒光閃閃的五星軍刀,正發(fā)出耀目的眩暈,,刺得他睜不開眼,,心口一陣絞痛,。真的想不到,,看花眼了。桃木劍和軍刀,,宛如一對雙胞胎,,竟一模一樣,不差分毫,。吳凱不再猶豫了,,果斷地摘下桃木劍,重新將它包裹起來,,放進盒子里,。眼不見心不煩,他知道,,最好的辦法,,就是將它送出去。
巧了,,上午吳凱送同學回家,,在回來的一道彎彎的山路上,在漫山遍野的一片桃樹前,同學突然要求停車,,說是折根桃木在新房避邪,。他笑吟吟地幫同學找了根酒盅般粗的桃枝。下車時,,他一言不發(fā),,把桃木劍塞進了同學懷里,他則“順手牽桃枝”了,。
美人胚子
她在娘肚子里,,便不知被男人偷看多少眼了。等她長成個一掐就出水的少女時,,關里關外,,那些臭男人的眼珠子,就成了暗影里的蚊子,,逮著就猛咬一口,,眼珠子鼓鼓的。有吃不到葡萄的人,,酸溜溜地說:“不就是張畫皮嗎,?也是個屎肚子!”
她不施脂粉,,冷若冰霜,。一天上午,她坐到了修表店的櫥窗里邊,,邊接待顧客,,邊修表。那天很熱,,她從粉紅半袖里露出的玉臂,,汗毛都看得清。消息比腿跑得快,,下午,,修表店嗡嗡的,如蚊子團,。他從公社騎車趕來,,拿著父親祖?zhèn)鞯娜鹗渴直恚蛄税胩?,才擠到近前,,撮著鼻子,吸了口氣,,將表遞過去,。她蹙眉冷臉,,看不慣他色瞇瞇的樣子,厭惡地朝后指了指老師傅,。他搖頭,,讓她收下,她擺手不會,,拒絕了,。他笑著賴在窗口,被后面心急的人攆了出去,。她剜了他一眼,。第二天、第三天,,他又來了,,她照樣不理。卻不知,,他愛與美女打交道,,他用刀子在心里比劃了一番,為引起她的注意,,情愿冒著被偷換零件的風險,,也把表交給了老師傅。一星期后,,他再次光臨,,對著她的窗口,咚咚咚,,彈了彈硬硬的表殼說,,值,值得,!
兩年后,,他當了公社獸醫(yī)站站長,她成了他的新娘,。好奇的人,撓著頭發(fā),,想不出個中道理,。流行的版本是,他曾經(jīng)大口應承,,她必須每天化妝,。
這有何難?化妝品,,買得起的,。她最初用雪花膏,后來是美加凈,再后來,,就連名字也想不清了,。起初,幾分鐘就化完了,,后來是半小時,,再后來,就一兩個小時了,。衣服,,早先,婚禮服裝倒替著穿,,挺顯眼,,后來,幾個月買一套新的,,走在路上扎眼球,,再后來,幾天一換,,雖不昂貴,,襯她苗條的身子,倒也天衣無縫,。即使這樣,,去修表店,看美人的越來越少了,,因為街上化了妝的美人,,越來越多了,她摻在里面,,已經(jīng)很少有人注意了,。何況,她的年齡……有人就說:“那某某,,后面看,,饞死個人,前面看,,起雞皮疙瘩啊,。”
"素顏就很好,,何必折騰,?"他多次提醒她。
誰知,,她一句頂一萬句,,"干凈,,有罪?"
難怪,,她的爺爺生前做壽材,,有人不小心沖著打了個噴嚏,便令人重新做了一副,。剛結婚,,他去前邊院子挑水,進門時,,屁股隨風透了陣味兒,,她就將后邊那桶水潑了。
于是,,他懶得管了,,她也自得其樂。
不知哪一天,,修表店關門了,。下崗的她,半年后,,在東關的一條巷子里,,租了一間門頭,重操舊業(yè),。生意卻是十分清淡,,大概只有一些老客戶,知道她的手藝,,才上得門來,。新的主顧,多半是些中年以上的人,,閑逛碰巧了,,才來到這兒,看見門店拾掇得潔凈,,就耐心坐下來,,翻看些舊的報紙雜志。偶爾抬頭,,瞟一眼她染得紅紅綠綠的手指甲,。除了修各種電子表,放心來她這里的,,修舊表名表的人多,不管多么珍貴的表,,內(nèi)芯外殼,,修好后,,完璧歸趙。她清楚,,當年老師傅,,就將他那塊表最貴的部件落下了,這使她不安,,也為他不齒,,從此再不登老師傅家門。她修表,,盡量給人省錢,,能用的零件,修舊利廢,,要換的,,也征求了人家的意見。這就少了口舌,,小小的店鋪,,得了誠信的名聲。
女兒在北方的一個城市婚后生子,,她惜別了轉給別人的鋪子,,捎著一袋子鼓鼓囊囊的化妝品,坐上了北去的大巴車,。
每天,,她有兩份課程,大部分時間照料外孫,,有點小空閑,,就安靜地對鏡化妝。女兒埋怨她,,整天不出屋,,不下樓,給誰看,?
她不笑,,也不反駁,沒挪窩兒,,照舊描眉畫唇點眼影,。有一次,女兒回來喂奶,,發(fā)現(xiàn)兒子躺在床上號啕,,她卻正往腳趾上涂抹,頓時火冒三丈,,上來就將她的用品,,一股腦扔到了垃圾桶里,。女兒氣憤地質(zhì)問:“我的媽,你……你想把我的男子漢,,打小就熏成脂粉氣,?”
她慌了,怕了,,結巴著,,半天說不出一句話,淚汪汪的,。好幾年,,把心思,都放在了外孫身上,。
外孫上學了,,她呼出一口長氣。她感到乳房脹痛,,女兒陪她去醫(yī)院,,她堅決拒絕手術,不容許手術刀,,毀掉自己身上完美的東西,。
女兒哭了,買了價值不菲的化妝品,,擺在她的床頭柜上,。
每天,她爬起來的第一件事,,就是靜靜地坐在床前,,安祥地仔細地化妝,似乎將一切都置之度外了,。
直到她不能起床翻身了,,女兒醒后,先給她化好妝,,才去上班,。
一天,女兒回家發(fā)現(xiàn),,她的頭垂在床沿上,,額上有塊血漬,已經(jīng)沒了呼吸,。女兒哭泣著,,最后一次,幫她補了前額上的妝,又在她的兩個酒窩上,,抹上了一層淺紅,。
沉默的約會
在古密州這個小城西南角,,有個張擇端公園,。在紅瓦綠樹間,有兩棵合抱的銀杏樹,,天然的草坪,,一簇簇的雛菊和廣玉蘭,一條蜿蜒的小河潺潺流過,,河邊長滿綠蔭搖曳的刺槐,。公園外邊,就是大片綠色的麥田,,初夏的微風,,送來一陣陣麥子的花香。他在朝北的公園門口停住,,站了一會兒,,看了看路燈下通向大街的胡同,用手指攏了下頭發(fā),,進了公園,。這是個月色皎潔的夜晚,空氣里,,彌漫著一股冰淇淋的味道,,月光籠罩的公園,幽靜而隱秘,,偶有游人模糊的影子,,也只聽見輕微的腳步聲。他來到雕刻著清明上河圖的巨石下,,在前邊的長椅上,,在芙蓉樹影中坐了下來?;ê迷聢A,,等待意中人,給他一種愉悅的心情,,產(chǎn)生了未有的顫栗感覺,。
在他傾聽草叢里小蟲低吟時,一個身材高挑的姑娘,,靜靜地出現(xiàn)在他的面前,。像極了母親年輕時的縮寫版。他身子一震,,緊起身,,不假思索地伸出捏慣了粉筆的手,。她長長的天然的睫毛撲閃著,迅速地瞥了他一眼,,大方地微笑著,,自自然然,高跟鞋望前挪了半步,。在他熱辣辣的掌心里,,她那令人憐惜的小手,透著一股淡淡的來香水味兒,。
月亮的清輝,,灑在她的發(fā)際和白皙的臉孔上,那高挺的鼻梁,,從側面,,襯出維納斯雕塑般的輪廓。他冒失地想贊美一句,,忽又覺得輕浮,,便無言地后退一步,向她做了個請的姿勢,。他的動作,,似摻加了宣讀學生范文的驚喜,她的臉就有些熱,,心脫兔似的跳起來,,一句話也說不出??沙龊跻饬?,一瞬間,她奔過去了,,攙起他的右臂,,像挽著位剛痊愈出院的患者,一齊在排椅上坐下了,。
這應該是兩條不同的河流,,相隔千山萬水,卻在須臾間交匯了嗎,?他傻呆呆的話語,,當然說不出口。燈光從小橋的亭子間,,透過枝蔓篩過來,,那搖動的葉子,仿佛睜大一雙雙眼睛,而月下止了淺唱的花草,,似在偷聽戀人美妙的情話,。他抬起頭,極目蒼穹,,尋找月宮里的桂花樹,,一轉身,才知道,,他想找的,,是人而不是樹。他驚醒了,,不知何時,她松開了他的胳膊,,他們的身體之間,,有了一段距離,她怕羞似的目光躲閃著,,一會兒看灌木叢,,一會兒盯著銀子樣的河水出神。其實,,她隔他并不遠,,一韭菜葉子寬,她的呼吸,,他聽得清清楚楚,,幾乎聞到那種醉人的氣息,她的心跳節(jié)奏,,也許比平時快一點,,她風中飄動的那縷秀發(fā),不時就蕩在他的鼻尖,。他們的心,,是相互吸引的。于是,,他又大膽地望著她,,漸漸地,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,。
這個世界,,只有兩把一樣的鑰匙,系在兩個會走在一起的青春男女手上吧,?從前約會時,,他不曾有過這種想法,今晚例外了。擔心的,,是時間過得太快,,也拿不準,一開口,,會遇到什么,?沉默是一種狀態(tài),漂亮的話語,,難免俗氣,,只有心靈的默契,才會讓兩顆心,,靠得更近,。是的,他們想到一起了,,他站起來,,璨然一笑,拉住了她的手,。她小鳥依人,,乖乖地跟著他,沿著一條架子上爬滿青藤的甬路,,朝公園的深處走去,。月色迷離,樹影扶疏,,他終于想起,,半年前的那次偶遇,就是她,,在一個小型農(nóng)貿(mào)市場,,為一位賣菜的突然暈厥的老農(nóng),做人工呼吸,。她也依稀記起,,一個月前,在馬路邊上,,他曾彎著腰,,給匍匐行走的殘疾人一張百元大鈔。轉過身來,,她給他一個甜美的微笑,,他被一種情愫充盈著,想打破沙鍋問到底,,又嘎然止住了,,留在心底的東西,,才是永恒的。
他們的手,,一直緊緊地握在一起,,她的頭,微微向他一邊傾斜著,。他們像前世有個約定,,一言不發(fā),沉默不語,,只是漫無目的地走著,,不時停下來,會心地看一眼,,撲哧一笑,,又依偎著前行了。這是浪漫,,也是激情,,在他們心里,任何語言,,都是多余的。他們穿過靜僻的樹蔭,,越過朦朧的橋欄桿,,路過長頸鹿園,來到一盞明亮的路燈下,,他在她的手機上,,摁下了自己的號碼,她也在他的手機上,,留下了自己的,。然后,他們手拉手,,什么也不說,,就像一對真正的情人,懷著憧憬,,走出了公園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