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摘自劉紅慶口述圖書《沈從文家事》(即將出版),,此沈從文長子沈龍朱口述
從左至右:沈從文,、巴金、沈從文夫人張兆和,、章靳以及李健吾,。
【緣起】?
1934年11月20日,,沈從文苦追張兆和獲得愛情后結(jié)出了第一個果實——兒子出生了!這一年,,沈從文32歲,。因為胡適在沈從文張兆和的婚姻中發(fā)揮了大作用,所以,,得孩子兩天后,,沈從文寫信告訴胡適:?
?兆和已于廿日上午四時零五分得了一個男孩子,住婦嬰醫(yī)院中,,母子均平安無恙,,足釋系念……?
?沈從文給新生兒子取名“龍朱”,這是他的一篇小說的主要人物,。在小說中,,沈從文這樣描寫道:族長兒子龍朱年十七歲,為美男子中之美男子,。這個人,,美麗強壯像獅子,溫和謙馴如小羊,。是人中模型,。是權(quán)威。是力,。是光,。種種比譬全是為了他的美。其他的德行則與美一樣,,得天比平常人都多,。?
去年夏天開始,77歲的沈龍朱坐在北京城南家中接受口述采訪,。這時沈從文和他的妻子已回到湘西鳳凰的泥土中,,成了泥土中永遠的一分子,。聽沈龍朱聊往事是愉快的事,他說的故事,,從細節(jié)中,,呈現(xiàn)了一個更為微觀的沈從文。?
沈從文當?shù)鶗r,,巴金還在戀愛中?
?巴金是沈文的好朋友,,比沈從文小兩歲,但沈從文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時,,巴金還在戀愛中,。巴金在《懷念蕭珊》一文中寫道:“她是我的一個讀者。一九三六年我在上海第一次同她見面,。一九三八年和一九四一年我們兩次在桂林像朋友似地住在一起,。一九四四年我們在貴陽結(jié)婚。我認識她的時候,,她還不到二十,,對她的成長我應(yīng)當負很大的責任?!笔捝菏且驗橄矚g巴金的作品,,進而愛上了巴金這個人,那時她還是一名中學生,。?
?巴金在《懷念從文》中說:“抗戰(zhàn)期間蕭珊在西南聯(lián)大念書,,1940年我從上海去昆明看望她,1941年我又從重慶去昆明,,在昆明過了兩個暑假,。”?
?沈龍朱記得巴金到家里來的事情,,他記得巴金是從重慶來的,,于是,這件事就發(fā)生在1941年,。這一年,沈龍朱7歲,。?
?父親沈從文邀請巴金去滇池看風景?
?2011年,,沈龍朱回憶說:巴金來昆明看望在西南聯(lián)大上學的女朋友蕭珊,爸爸就把他邀請到龍街我們家里來玩,。到了家里父親就說:“得了,,我們到滇池邊上去看風景吧?!?
?從住的地方到滇池,,可能有五六里路程。我們到一個叫烏龍浦的地方,是早期難童學校所在地,。那是山上的一個舊廟,。我母親當年在那里教書的時候,還有她的床位,,我和母親都在那里住過,。?
?舊廟前面是峭壁,峭壁下面是滇池,,滇池下面是小碼頭,。晚上,住在那里,,可以聽到滇池的浪聲,,聽到嘩啦嘩啦水拍打著岸的聲音。舊廟的后山上,,是一片松林,,松林在夜里發(fā)出松濤聲。水浪和松濤,,給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,。?
?父親陪巴金看滇池的時候,難童學校已經(jīng)沒有了,。?
?我們從家里出發(fā),,他倆說話,我就跟著跑,,提一個小籃子,,里面放著吃的。因為好幾里的路,,這樣的觀景,,就好像是一次遠足。?
?我們到小山上去看看風景,,再上到后山松林底下,。那里樹大草茂。我們在草地上坐下,,底下是懸崖,,懸崖下面是滇池,再望去,,是西山,。從我們那邊看,西山有個特點,,就像一尊睡佛,,像一個人躺在那里,。我們能看得出來他的額頭、鼻子,、嘴,、下巴頦,然后順過來是身子了,。這是很有名的風景,,我們那個地方剛好能夠看見這完整的臥佛。?
?晚年巴金也記得這件事,。他在《懷念從文》里說:“從文在聯(lián)大教書,,為了躲避敵機轟炸,他把家遷往呈貢,,兆和同孩子們都住在鄉(xiāng)下,。我們也乘小火車去過呈貢看望他們?!覀冋湎г谝黄鸬拿繒r每刻,,我們同游過西山龍門,也一路跑過警報,,看見炸彈落下后的濃煙,,也看到血淋淋的尸體。過去一段時期他常常責備我:‘你總說你有信仰,,你也得讓別人感覺到你的信仰在哪里,。’現(xiàn)在我也感覺到他的信仰在什么地方,,只要看到他臉上的笑容或者眼里的閃光,,我覺得心里更踏實?!?
?一個要“征服”,,一個要“理性”?
?沈從文與巴金第一次見面是1923年。那年,,沈從文21歲,,巴金19歲,都已經(jīng)用手中的筆,,打拼出一點點名氣,。自此,兩個人的交往開始,。巴金在《激流總序》中說:“我有我底(的)愛,有我底恨,,有我底歡樂,,也有我底受苦,。但我并沒有失去我底信仰,對于生活之信仰,。我底生活并未終結(jié),,我不知道在前面還有什么東西等著我,然而我對于將來卻也有了一點含糊的概念,?!疫€年輕,我還要生活,,我還要征服生活,。我知道生活之激流是不會停止的,且看它把我載到什么地方去,?!?
?略晚于巴金寫《激流總序》的1931年,沈從文在1934年寫的《邊城·題記》這樣說:“……一些小人物在變動中的憂患,,與由于營養(yǎng)不足所產(chǎn)生的‘活下去’以及‘怎樣活下去’的觀念和欲望,,來作樸素的敘述。我的讀者應(yīng)是有理性,,而這點理性便基于對中國現(xiàn)社會變動有所關(guān)心,,認識這個民族的過去偉大處與目前墮落處,各在那里很寂寞的從事于民族復興大業(yè)的人,。這作品或者只能給他們一點懷古的幽情,,或者只能給他們一次苦笑,或者又將給他們一個噩夢,,但同時說不定,,也許尚能給他們一種勇氣同信心!”?
?一個是在“激流”中“要”主觀地“征服”,,一個是在“樸素的敘述”中尋求“理性”,。沈從文與巴金的分歧是明顯的。如果說那時的巴金還是個癲狂詩人的話,,那么沈從文已經(jīng)朝一個思想家在努力了,。?
?到1941年,兩個人已經(jīng)不再為信仰而爭論,。但他們討論了一些什么話題,?七歲的沈龍朱只顧自己玩了,并不曾記下,。但是,,兩個名作家和一個小孩正沉浸在自然的美景中,日本飛機又來轟炸了,!沈龍朱說:“我們就在那兒欣賞風景,,結(jié)果半截,,飛機過去了。當然是煞風景了,!”?
?我和父親,、巴老伯,躺在草地上,,仰著頭看天空,,敵機就在我們面前向昆明飛過去。這已經(jīng)使在樹林中看風景的我們不太舒服了,,既而聽到敵機在城里亂炸一通,。我覺得父親和巴老伯心情沉重。?
?沒過多久,,敵機折返回來,,飛得很低。結(jié)果,,就在我們頭頂不遠的地方,,忽然一架飛機波動了一下,只聽見“吁吁吁吁”的聲音下來了,,是炸彈掉下來的聲音,。?
?父親趕緊叫我們翻起來,“趴下趴下”,,他用自己的身體捂在我們身上,,趴下。瞬間,,轟隆一聲,,我們沒看見,但是炸彈爆炸了,。?
?隔一天,,我們才知道一個插秧的農(nóng)婦被炸死了。原來,,這顆炸彈在城里頭沒有脫開鉤,,到了這兒脫開鉤,掉了下來,。那位農(nóng)婦很不幸,,我們只能說有些掃興。?
?從巴金的文章中重新理解父親沈從文?
?沈龍朱認識巴金時間很早,,叫巴老伯,。沈龍朱說:“其實他不姓巴,我們后來才知道他不姓巴。爸爸教我們用四川話講‘巴老伯(bei)’,,我們用湖南口音夾雜著叫,。而巴金是純四川口音,和爸爸的口音有點相似,,但又不太一樣?!?
?我問沈龍朱:“你到什么時候才知道巴金不姓‘巴’的,?”?
?他說:“至少是初中,巴金很有名了,,我知道《家》《春》《秋》都是出自他的手,,都是名作。父親寫信給巴老伯,,叫‘芾甘’,。我問:‘李芾甘?怎么回事,?’父親就給我講,,我就知道了?!?
?我問:“在呈貢,,你知道冰心不姓‘冰’嗎?”?
?沈龍朱說:“不知道,。那時我們一直叫冰心阿姨,,或者叫吳伯母。知道她不姓‘冰’也是很后來很后來的事了,?!?
?未上高中,沈龍朱便知道了冰心也不姓“冰”,。他告訴我:“十幾歲以后,,這些作家的名字就都知道了。不過,,真正冰心的作品看得不多,,巴金的作品也看得不多。我所處的時代是,,他們最火的時候,,我年齡太小,看不懂,。到我能看了,,蘇聯(lián)文學盛行。所以,,我沒有追著爸爸這代作家瘋狂閱讀,?!?
?巴金在呈貢鄉(xiāng)下住的時間很短,就兩天,。沈龍朱說:“他那次去昆明,,主要目的是看望蕭珊。這在抗日戰(zhàn)爭早期,。之后,,巴金就回重慶了。1946年,,我們從昆明到上海又重新見面過,。我跟著父親一起去他的家里拜訪?!?
……?
?巴金在沈從文去世后,,寫文《懷念從文》,一時傳為名作,。沈龍朱說:“作為家人,,我反而是從巴老伯的文章和他對父親的友情中,重新認識和理解父親,,也認識了他們那一輩作家朋友間深厚感人的關(guān)系,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