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兆梅
地排車,,學(xué)名“排子車”,。一個響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拿?,有的地方叫“板車”,。舊時文獻稱其為“人力貨車”,,青島人曰“大車”,。拉地排車是個極其艱辛的行業(yè),,也是過去被人們瞧不起和鄙視的行業(yè),,人們還給拉地排車的起了一個帶有明顯歧視性的名字:“拉大車的”,。遇到某人蠻橫不講理,,有的人會順口溜出:“你的素質(zhì)這么低,怎么像個拉大車的,?!?/span>
早些年,買輛排子車要花不少錢,。一個村也就幾輛排子車,,擁有一輛排子車如同現(xiàn)在擁有轎車的人家,非一般的交情,,根本借不出人家的排子車,。
排子車貴重,一般都是請木匠到家里打制,。打制的排子車有松木的,、榆木的,還有洋槐木的,。諸城盛產(chǎn)榆木,,榆木有強度、硬度和韌性,,老家人喜歡用榆木打制排子車,。房前屋后誰家不種幾棵榆樹,?春天樹上掛滿榆錢兒,擅長爬樹的男孩腰里拴個小筐,,嗖嗖幾下就爬到榆樹上,,先用手?jǐn)]幾把,塞到自己口中,。簇生的榆錢兒,,像朵朵傘兒。新生的榆錢兒,,帶淺白,,翅果圓形,頂端有凹缺,。
樹下那些翹首期盼的女孩,,仰起頭來接住從樹上落下來的榆錢,拽幾朵塞到嘴里,,匆忙嚼著,。還沒等品出甜味,一個矮個頭男孩跑過來,,一把從女孩手里搶走了榆錢兒,。女孩惱羞成怒,追著男孩跑,。男孩有意逗這個女孩,,圍著榆樹轉(zhuǎn)圈,轉(zhuǎn)得奇快,。女孩捉不到他,,哇地一聲哭了。云朵斜下來,,映在榆錢兒的圓臉上,,風(fēng)不失時機地貼著女孩的小臉。男孩子不跑了,,喘著粗氣說:“給你,,不就是幾朵榆錢兒嗎?我給你摘一大抱,,快擦擦臉,,別被春風(fēng)皴裂了?!碑?dāng)孩子們擼滿筐子,,母親洗凈摘下的榆錢兒,放在箅子上,灑一層粗面,,蒸出的榆錢糕便甜了半個村莊,。
我家的榆樹因為榆蟲子作孽,把家中好不容易收下的黍子米拉滿了榆蟲子屎,,母親氣得咬著牙讓父親砍掉,。砍掉的榆樹曬干后,,父親請木匠打制了一輛排子車,。據(jù)說打制這輛排子車,給了木匠十八元錢還有兩斤紅糖,。母親說管了兩天的飯錢茶錢也得十幾元。這輛排子車就是那時我家最值得炫耀的財產(chǎn),。
排子車的打制并不復(fù)雜,,一個車盤,約二十公分高的車幫,;下盤打安裝槽,,裝一根可自由活動的鐵棍,兩端各固定一個橡膠輪胎,,再加兩根駕駛的長轅,,一個排子車就成了。最早的排子車,,也有用木頭做轱轆的,,運行起來,慢,,費力,,還是橡膠轱轆好用。
我家的排子車,,是發(fā)大水后打制的,。發(fā)水時,我家的過擋被水泡倒后,,就蓋了一個小門樓,。門口窄,排子車推不進來,,每到晚上都要卸下輪胎,,然后用一塊大油紙把排子車包好,以防霧大潮濕,,木頭爛掉,。我管著卸車胎,因為個頭小,我貓著腰小心地鉆到排子車底下,。二哥會適時地用雙腳壓住排子車的前轅,,車尾翹起來,車槽和鐵棍脫離,,我把車胎滾出來,。一次,二哥分了神,,他的腳沒壓均勻,,撐起的車盤啪地落下來砸到我頭上,砸得鼓起了一個大包,,像一個熟爛了的西紅柿,,好在沒頭破血流,有驚無險,。
拉地排車要用襻繩,。襻繩是一種很粗、很結(jié)實的麻繩,,足有幾斤重,。拉地排時,把車襻一頭掛在大車車把中間,,一頭挎在肩上,,這樣,胳膊,、肩部乃至整個身體都可以同時用力,。地排車?yán)浿亓看髸r,沒有襻繩,,誰也拉不動,。襻繩是拉車時的必備工具。一輛排子車可以拉一千多斤重的物品,,超重就容易損壞車輛,。
誰家借車用了,母親會追問人家干什么,,拉什么,,拉的重量,來人會說:“不重,,不重,,就是送田里幾車糞?!迸抛榆嚳梢岳良S,、拉玉米秸子,、拉糧食、拉化肥,、墊土埂,,墊溝、墊屋基,,什么活都用排子車,。
土地承包到戶后,在“家前”,,我家分到了一畝人份地,,家前是我村最長的地趟子。那年大旱,,收過麥子后,,田里的玉米苗一個中午就干得沒了力氣,本來葉子翠綠,,太陽一曬,,變成褐色,像在熱水里滾過一般,。赤腳走在田里,腳底要被烤糊一樣,。機井里的水不夠用,,澆完一戶人家要好幾天,只有排號澆地,,有的人家為爭水打得頭破血流,。莊稼是農(nóng)民的命根子,這個誰都懂,。本來輪到我家澆地的時間,,父親讓給了丈夫在東北工作的霞嬸兒,母親那個氣呀,,恨不得把父親變成一桶水,,澆到地里去。
父親和我,、還有二姐,、二哥用排子車?yán)疂驳亍N液投缭谟衩讐胖虚g用大镢刨一道道小溝,,父親和二姐去溝里拉水,。事隔多少年,父親彎腰低頭拉水的鏡頭,,我依然歷歷在目,。
車襻掛在父親瘦瘦的右肩胛骨上,,他的右腳吃力地踏著麥苲前行。二姐也弓著身子,,用兩只手推著排子車的后尾,,她的花布衫子和父親的藍衫子都濕透了。走一段路,,父親回過頭問:“累人不,?云兒?!倍愣碌?fù)u搖頭,,父親疼愛地笑笑,爺倆又開始前進,。
車廂里裝一個大鐵桶,,桶尾通了一根皮管。父親和二姐到達時,,我和二哥把水放到水桶里,,用瓢小心地舀到水溝里去,土地太干渴了,,剛接了地皮,,就漬了進去。二姐累得坐在地壟上歇息,,父親拿起大镢幫我們刨溝子,。我讓他休息一會,他說:“玉米這東西只要扎了水根就死不了,,別看現(xiàn)在葉子像蒸熟了一樣,,明早還是好樣的。得趕緊澆水,,把根干死了,,就沒法救了?!?nbsp;
父親還告訴我們一些拉地排車的技巧:裝車要先裝后面,,卸車要先卸前面,這樣車把就不會撲到地上折了車把子,。要是先裝前面或者先卸后面,,弄不好就會傷著人。車后面要裝得稍微多點,,拉起來輕快,。要是車前裝多了,就死沉死沉的,,不好拉,。下大坡時一定要抬起車把,,車尾緊貼著地面慢慢溜,千萬不能平著車把拉,。否則的話,,地排車就會順坡加快速度,很難撐住車把,,也容易傷人,。
幾年后,我家花三百元錢買了一頭毛驢,。我家的驢子像一個小時候奶癆了的孩子,,怎么喂養(yǎng)它,也長不大,。父親對驢子像對自己的兒子,,上坡的時候,他下車走著,,拉多東西的時候,,他在排子車后邊推著。沒事的時候,,父親把驢子牽到門外的洋槐樹下,,給驢子梳毛。驢子恣了,,臥起身子,,兩只前蹄跪著:“咴咴咴、咴咴咴”,,驚得院子里的大白鵝也叫起來。
村里的排子車多起來,,幾乎家家都有了,,我家也新蓋了“過擋”,不用每天放輪胎了,。薄暮時分,,三三兩兩的農(nóng)人從田野里歸來,麻雀在天空中飛,,云朵低下來,,低到由溝畔間回來的牛羊身上。遠(yuǎn)處的小路上,,隱約傳來排子車車輪滾滾的小調(diào),,趕車人優(yōu)美的口哨,加一兩聲鞭子的脆響,,煙嵐蔓延開來,,小村沉默不語,,像個見慣了世面的老人。
這一年,,父親趕著排子車?yán)患胰巳ゾ爸フ樟巳腋?,只差大姐。讓我奇怪的是,,我家再也沒有照全一張全家福,,總是讓人遺憾地缺少了誰。
這是我第二次照相,。路上,,妹妹用唾沫抹了好幾次劉海兒,一直問我們她的頭發(fā)亂了沒有,。母親還是穿著那件藍大襟褂子,。二侄、三侄兒還不會走,,照相的師傅看到他倆是一對可愛的雙胞胎,,抱了好幾次,愛不釋手,。我家那張全家福,,最后由我保管,讓我痛惜的是,,在我第三次搬家時,,遺失了。
在東北大姐那里,,看到的都是鐵板排子車,,在老家卻從沒有看到過。木制排子車在老家也好幾年不見了,,早就都被機動車代替了,。(作者系市作協(xié)常務(wù)副主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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