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兆梅
盼年
我盼的是過年的光景。
期末考試,，我還是全班第一名,。站到主席臺上，領(lǐng)了獎狀還有幾個本子,，喜歡那個硬殼本子,。回到家,，父親還會進(jìn)行獎勵,，他會把自己去縣里開會得到的鋼筆獎給我,。我拿到鋼筆,，給自己鼓勁，我一定要努力學(xué)習(xí),，還拿全班第一,。家中的那條黑狗,，知道了我的心事，尾巴搖來搖去,，蹲在我的身邊,，目不轉(zhuǎn)睛地看著我，看得我有點(diǎn)害羞,。我用腳踢了它一下,，它尾巴搖出一股風(fēng)，跑了,。
中午的時候，二哥帶回家一本《西游記》,，他有意地在我眼前晃了晃,，假裝沒有看到我一樣，晃到屋里去了,。黑狗最親近二哥,，也晃進(jìn)了屋子。我正在幫著母親燒火,。天要下雪的樣子,。煙秸子潮濕，剛?cè)M(jìn)灶膛,，冒出一股濃煙,，屋里的空氣粘稠得化不開了。父親帶回家一個豬頭,，還有一大包茶葉,，是民政局發(fā)的。二哥大聲地在屋里讀《西游記》,，我早就心不在焉,，把一抱煙秸子塞滿灶膛，正要進(jìn)屋里去,，灶口噴出一道青煙,，我淹沒在青煙之中，整個土屋子也被淹沒了,。母親高喊著走進(jìn)屋子：“燒火不著,，干什么中用呀！”我快速地跑到天井里,，青煙順著煙囪往南飄去,，濃煙滾成一條蛟龍，狀如蛇,，其首如虎,，蜿蜒數(shù)十米,。淡青色的天空，變成烤地瓜的模樣,。
母親把濕煙秸子扔到水道里,，從水甕舀了一瓢水猛勁地潑下去。水道里的冰剛化掉一層,，看著像一面模糊的鏡子,。煙秸子扔上去，發(fā)出“嗤啦嗤啦”的聲音,，火星子亮了幾下,，徹底熄了。二哥邁著“狗步”從屋里走出來,，用手摸著水甕,，甕周扎了玉米秸子，秸子和甕之間填了麥糠,。甕里的水一多半凍著,，中間一個瓢型的冰圈。昨晚不知道誰忘記把瓢帶進(jìn)屋里,，凍住了,。
母親去燒火的時候，二哥湊到我跟前,，有意無意地說：“想看《西游記》嗎,？”
“小狗會不想?！?/span>
“用你的新鋼筆換,。”
就這樣,，我的鋼筆輕而易舉地成了二哥的囊中之物,。二哥太了解我了，只要能看書,，用什么東西交換都行,。我所有的新物品最后都會歸二哥所有，我使用的都是二手貨,。
晚飯還是煎餅,、地瓜、炒白菜,、燉蝦醬,。二哥苦著一張臉問娘：“剛蒸的餑餑怎么不吃？”
“就那幾個餑餑，留著過年來客吃,，現(xiàn)在吃了,，給客人喝西北風(fēng),？”
大家都低著頭吃飯,，只有二哥舉著一個地瓜細(xì)細(xì)端詳，不往嘴里送,。娘看都不看他一眼說：“嬌慣得不輕，有地瓜煎餅吃就不錯了。你沒經(jīng)歷過60年,，到處是死人,，都是餓死的?！?/span>
父親的面前擺了一個錫制酒壺,、白色的粗瓷酒盅，一個食鹽水瓶子里裝著去供銷社用地瓜干換來的半斤諸城白酒,。他倒了半壺,，隨手倒在桌子上一點(diǎn)。然后從母親的煙盒子里拿了一塊我剛用完的本子紙,，扔在酒上,，點(diǎn)燃。他拿酒壺的手自如地在火上走動,。一會,，酒壺里發(fā)出吱啦吱啦的聲音，淡淡的白煙從壺口飄出,，酒香頓時彌漫了屋子,。他熟練地從壺里倒出一盅白酒，冒著熱氣,，剛好一盅,。他先用嘴舔舔瓶口，蓋上橡皮塞子,。做完這些,，他吃一口蝦醬，喝一口白酒,。他喝酒的頻率很慢,，緩慢地端酒，脖子后仰,，先是一小口,，發(fā)出“試?yán)苍嚴(yán)病钡穆曇簦舌舌?，陶醉的樣子,。他并不忙著喝第二口酒,，而是變魔術(shù)般從身后拿出一塊桃酥，遞給二哥,。這種好東西,，只有二哥有享用的權(quán)利，其他的人最好連這個想法也別有,，有也是白搭,。
桃酥淡橘色，像一個壓扁的餑餑,。還像一個慵懶的太陽,。姐姐和妹妹都專心吃飯，只有我的視線一直定格在二哥手中的桃酥上,。二哥早已經(jīng)習(xí)慣了這種專權(quán),，旁若無人地大口享用。盡管那塊桃酥硬得像塊磚頭,，他還是兩口就吞下去了,。他噎得直瞪眼，母親趕緊讓他喝水,，喝了水后的二哥,，臉紅得像一只下不出蛋的鴨子。
“大家別攀伴,，明天做豆腐,，后天煮豬頭肉吃?！备赣H喝第二口酒的時候,，脖子變成一只竹笛，指法紊亂,，試?yán)苍嚴(yán)驳穆曇舾?。黑狗的眼睛和父親的眼睛一個顏色，豬血色,。
糊窗戶
父親喜歡趕注溝集,，一是因?yàn)樽霞莻€大集,，一些在鄰近集市上買不到的東西，可以在那里買到,。二是他可以順便去看看李家莊子的姨媽,，每次趕集的中午飯幾乎都是在姨媽家吃的。
父親趕集主要是買過年的鞭炮,、報紙,、窗戶紙,、過門錢,、燒紙、擺供的蠟燭,、“諸子”,、花紙等?！爸T子”是類似家譜的中堂畫,，“請家堂”時擺放。整個的畫面祠堂風(fēng)格,，氣派的門樓外是數(shù)位穿著華麗服飾的官宦人物,，還有嬉戲的孩童，中間是一對老者,?！爸T子”在當(dāng)時屬于迷信的東西，沒有人敢在集市上賣,。在高密的集市上,，卻可以買到，當(dāng)然賣主也是偷賣,，不敢明目張膽地賣,。父親雖然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黨員，卻很注重供“諸子”這些民俗傳統(tǒng),。他把買回的“諸子”藏起來,，具體藏到哪里，誰也不知道,。二哥和娘一起去集市上買的鞭炮,，早被他晝夜不歇地放光了。娘說,，二哥除了不愛學(xué)習(xí),，耍什么都是數(shù)一數(shù)二的。
二姐早就忙活著拾掇屋子了。她燒了熱水,，把黑面打成糊糊,，水開后，倒進(jìn)鍋里,，用炊帚疙瘩不停地順時針攪動,。幾分鐘后，做成了糨子,。
這時候,，我給二姐打下手。飯桌子放在炕中央,，把報紙鋪在桌子上,，抹上糨子，二姐一張張貼在土墻上,。并不是把墻上的舊報紙全部撕掉,，而是打補(bǔ)丁樣的張貼。父親說,，報紙很貴的,。墻上好好的報紙也不知道被誰撕得一塊塊裸露著墻皮，娘說,，“閑得擾燥,，磨爪子?！蹦蠅ι?，黑得可以照出人影來。早上娘吸煙前,，把嘴靠緊煙袋鍋?zhàn)?，一吸一吹，就把煙袋油子,，噴在南墻上,，噴的時候，不成規(guī)律,，一道道的,。我們說過娘多次，娘就是屢說不改,。二姐把這一塊的黑報紙全部撕掉了,，糊上新的。
等黑的變成不黑的,、裸露的變成不裸露的,，我家的墻壁花了臉,，像個唱戲的，不過比原來好看多了,。福蓬上,，被老鼠抓碎的破洞，也被二姐糊好,。
下午,，二姐要糊窗戶了。
糊窗戶在當(dāng)時是很費(fèi)事的,。那時的窗子都是木頭的,，豎欞子，也有方欞子的,。窗臺是土的,，窗戶傍也是土的。不清理干凈,，糊不上糨子,，粘不住紙,。窗戶紙在窗子上久了,，板結(jié)為袼褙。二姐用水濕了,，用刀背刮,，刮干凈了，用掃炕笤帚把窗臺掃得干干凈凈的,，她還用嘴吹一下,，不起塵土，才罷手,。
記不清窗戶紙是專用的,，還是和本子紙一樣的了。紙,，白色,、薄而軟、韌性較大,，不易破損,。二姐用剪子把白紙裁開，分三部分張貼,。用一整塊白紙,，豎著貼三根窗欞。中間分為兩部分,，上邊的叫“窗戶簾”,，也叫“望風(fēng)窗”“貓道”,。下邊的是一塊固定的白紙。望風(fēng)窗四角砸了小釘子,，每邊兩個,。窗戶紙是活動的，最下邊的白紙,，用莛稈包好粘住,，作“卷稈”，可隨時卷動,。窗口上掛了白線,，對角線掛在小釘子上。聽到天井里有人走動,，娘說：“快卷上窗戶簾,，看看是誰？”一看,，自然就知道是誰造訪寒舍了,。到了晚上，特別是半夜,，聽到響聲,，也是卷上窗戶簾，看著黑魆魆的天井,，一只貓從墻頭上跳下,，才一塊石頭落地，虛驚一場,。還沒等回過神來,，貓從窗戶簾嗖地鉆進(jìn)屋里，趴在炕頭了,。那時,，糧食少，耗子卻多得很,，家家戶戶養(yǎng)貓,，不給貓留出貓道，新糊的窗戶不多時就會被貓抓破一個洞,?？吹郊邑埐辉诳簧希锞蜁f,，把窗戶簾卷上去一道縫,，給貓留出貓道來。
二姐輕輕地用炊帚疙瘩刷糨子,，用手把窗戶紙輕輕地摁幾下,，最后,，用新買的掃炕笤帚掃一遍，摁平,，窗戶封好了,。每次二姐封好窗戶，站在炕前里自我欣賞一番,，嘴里哼著：“糊了窗戶心亮堂,，家中好似變了樣；高高興興迎新春,，再盼明年好時光”,。她還自鳴得意地問我：“窗戶封得怎么樣？”
“真好,！”我實(shí)說,。
我說這句話，并沒有虛夸二姐,，去過小伙伴們的家,，他們家封的窗戶起伏不平，窗戶簾也感覺別扭,，沒有我二姐封得好,。那些過日子的人家，擔(dān)心窗戶紙破了,，得花錢重新封窗戶,，就在窗戶紙上抹了豆油，窗戶紙堅挺,，破碎的可能性減小，可是屋里昏暗,。也有買不起窗戶紙的人家,，用報紙糊窗戶的，屋里黑咕隆咚的,，看不清外面的事情,。窗戶紙每張二分錢，糊一個窗戶,，用一張半窗戶紙,，可是，有的人家還真拿不出二分錢呢,。
封好窗戶,，二姐糊窗戶傍。窗戶傍用父親去集市上買來的花紙,，花紙可好看了,，像印花布,。窗戶頂、窗戶傍,、窗戶臺都糊上花紙,。二姐還把后窗戶用一大張花紙糊了，只糊住上面,，三面開著,，這樣可以隨時拿窗戶臺上放置的東西。本來就是紙的,，家中孩子小,，每天都翻動窗臺上的東西，不幾天,，花紙就會掉落了,。想重新糊上去，難了,。
窗戶臺上的花紙,，壽命更短。娘的煙盒子時常放在上面,，煙灰隨時磕在上面,，不幾天就面目皆非。
等二姐干完這些,，我就搶著糊窗花,。二姐嫌我糊得不正當(dāng)，不讓我動手,，我撅著嘴,，跺著腳，看著她糊,。她在窗戶的上下兩邊對稱著貼上團(tuán)獅和老虎,，中間貼“喜鵲登枝”和“二龍戲珠”，窗戶簾上貼“孔雀開屏”,。窗戶簾貼上窗花,，卷動要仔細(xì)，稍有不慎,，窗花會五馬分尸,。
二姐把“紅公雞”掛在窗戶的兩旁，下邊各拴著一根紅絨線,，用手拽拽,，兩只公雞會“雞斗”。我和妹妹躺在柔軟的炕席上,，嘴里唱著：“雞斗,、雞斗,，搟餅炒肉。人家過年咱過年,，人家吃肉咱不饞,。”還有不饞的孩子嗎,？何況肚子里還空空的,，都是大人教的，讓孩子自欺欺人罷了,。
年,，近在眼前。
（作者系中國散文學(xué)會會員,，山東省作家協(xié)會會員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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