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兆梅
沒出正月,，二哥的頭發(fā)長成了一個小草筐,。忙于開會的父親還沒有回來,，寫完作業(yè)的二哥恣個樣地在炕沿上看小人書,。沒看幾頁，他嚷著頭皮癢，要去剃頭。娘說，剃不得,，正月里剃頭，死他舅,。接著,，娘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：秦始皇的舅舅正月里給他剃頭，他又哭又鬧,，但是剃完后感覺非常舒服,，就拿著舅舅的剃頭刀子玩，不小心把舅舅劃傷了,，沒想到舅舅得破傷風死了,。從此，正月里不剃頭的風俗就傳了下來,。
春天的風是一片片的,，不幾天就把柳樹的發(fā)梢梳理得一絲不亂。
陽光飽滿,。
不知何時,，杏花嘟起粉嫩的小嘴。臉和杏花一個顏色的大姐愉悅地告訴我們：二月二,，做“蝎子豆”吃,。
我是公認的“吃貨”，聽到有“豆”可吃,，內心自是“豆花怒放”。
飯桌上,，號稱“故事簍子”的父親還給我們講了一個二月二吃“蝎子豆”的故事：
武則天當政時惹惱了玉皇大帝,，玉帝命令四海龍王三年不得給人間降雨?？墒?，天河龍王聽到了民間的哭聲，不忍心就偷偷地下了雨,。玉帝將他打下凡間,，壓在山下，立碑曰：“龍王降雨犯天規(guī),，當受人間千秋罪,；要想重登靈霄閣，除非金豆開花時?！比藗?yōu)榱苏三埻?，到處找開花的金豆。二月二這天,，家家炒豆粒,，炒到豆兒炸花。龍王就喊道：“金豆開花了,，快放我出去,！”玉帝只好放了龍王。從此,，每到二月二民間就炒豆粒吃,。有很多地方是爆玉米花吃。
二月二在驚蟄后,，蝎蟲冬眠了一冬都要出來活動活動筋骨,，老家有“吃了蝎子豆，蟲蝎不用愁”之說,。
周末,，在大姐的精心安排下，下井“拿地瓜”按部就班地開始,。
井蓋子周圍長出了一些弱不禁風的小草,，井邊的白楊樹上，灰喜鵲喳喳地叫,，幾朵白云在天空游蕩,。剛揭開井蓋，黑狗就急不可耐地跑到井邊,，被二哥一腳踹跑了,。
地瓜井里的地瓜已所剩無幾，吃了一個冬天不說,，擇出的樣相好的地瓜,，早進了“地瓜炕”?？怀龅牡毓涎?，一部分用于秧“時地瓜”，一部分賣了錢作日?；ㄤN,。
從井下往井上拿地瓜，是二哥的專利,。他哧溜下去,，拿完地瓜就和伙伴打彈弓去了,。
我負責把壞的、爛的地瓜挑出來,，二姐洗凈,。妹妹光知道玩，一心和她的同學踢毽子,，不小心還把毽子踢到豬圈頂上去了,。花貓正好轉悠到圈頂,，瞅瞅毽子,，大搖大擺地走了。
大姐把洗凈的地瓜削皮,，切成拇指大的“粸子”,。
粸子密實地擠壓在盆里，像一群嬉鬧的孩子,，先是躺在一個高尖上,，稍有響動，便倒塌在一起,。擠摞的“粸子”更可愛,，像一網剛打撈上來的小魚。
娘在石磨和甕欄間,，鋪好箔,，把切好的粸子，天女散花般勻在箔上,。杏樹默立在石磨南邊,，鼓滿了花苞，好奇地盯著這些菱角分明的粸子,。妹妹那一幫子不安分的女孩,，把毽子差點踢到箔上。娘說,，大門外踢去,，那地兒寬拓。
陽光關愛地灑在粸子上,，粸兒每天都發(fā)生著變化，先是水潤的身子皺起來,，白干了臉皮,，不幾天身板兒變硬。
娘淘洗了黃豆,，浸泡了一個晚上,，晾曬在箔的一邊,。把那些縮了身子硬了板兒的粸子堆積到另一邊。
我變成個勤快的女孩,，把粸子翻曬了無數遍,。娘笑：“三姑娘是饞”蝎子豆“了。
這個時節(jié),，“爪爪子蚰蜒”(蜈蚣)出現在土屋的炕前里,，炕席底下。娘見了,，嚇得打哆嗦,。娘一怕蛇，二怕爪爪子蚰蜒,。
我家做蝎子豆這么積極,，與我的“饞蟲”有關，與娘怕爪爪子蚰蜒有關,。
朝陽的杏花開了,，像一個個嬰兒。壩南傳來了布谷的叫聲,，灰喜鵲的嗓門也大起來,。父親這些天更忙，大隊的會剛開完,，就去了自己承包的小隊,。溝南飼養(yǎng)院里的牲口抻著脖子叫，“有你叫喚的,，二月二龍?zhí)ь^,，大家小戶使耕牛。養(yǎng)兵千日,，用兵一時,，牲口閑了半個冬天，是騾子是馬,，也該拉出來溜溜了,。”大字不識半個的母親,，一肚子巧話,。
粸子干到玉米粒大小，變得皮厚而有彈性,，中間高軟,。娘把它們收攏在簸箕里，等候“二月二”的到來,。淘洗過的豆粒,，曬回到原樣,，像沒洗過一般。只有洗后曬干了的豆兒,，才會炒出那種綿長的酥脆和豆花的勁道來,。
杏花開了大半，“二月二”到了,。娘還沒穿好衣裳,，就從窗戶縫里觀望天氣，若是晴天,，娘的臉上會掛上擔憂的神色,；若是小雨或陰的天氣，娘的嘴里會蹦出一句：二月二龍?zhí)ь^,，大倉滿小倉流,。
雨天，象征著一年的豐收和祥瑞,。
也怪了,，二月二這天，多數時間是陰,，或下小雨的,。娘看著灰蒙蒙的天，看著我村西南方的胡蘭說,，這天肯定要下雨的,，沒尾巴老李，不會忘了娘的,。
娘已經喊大姐起來炒蝎子豆了,，我卻非要娘把故事講完。娘裝了一袋煙,，使勁兒吃了一口,，然后吐出長長的煙圈，清了清嗓子說：胡蘭有一大戶人家生了一個帶尾巴的孩子,，皮膚還特別黑,，不好意思讓外人知道，就把這個孩子關在家里,，不讓出門,。孩子一天天長大了，一頓飯能喝一缸水,。一天,，孩子的娘去姥娘家了，這個孩子跑到濰河,，把河里的水都喝干了,。人們知道這件事后，都說這家出了個妖怪,，對他娘也指指點點,，孩子的娘更不敢讓孩子出去了，就把他鎖在一間屋子里,。孩子感覺太憋屈了,，在二月二這天，破窗而出,，飛上天空,，朝著東北方向去了。孩子的娘就在后邊哭喊,，黑龍也哭著回頭：“娘,，我會在二月二這天回來看你的?！焙邶埢仡^一次,，他流下的眼淚就化為一個大灣，所以,，胡蘭附近的灣溝格外多,。每到二月二，也必定會降一陣小雨,，這是黑龍看娘來了,。人們會說：細雨下得滿地流，一年吃穿不用愁,。五月十三是沒尾巴老李他娘的生日,，黑龍還會回來，那時的雨水更大,，有“大旱三年,，忘不了五月十三”之說。又說黑龍飛去了黑龍江,，此江因而得名,。風高浪激，行船有危險時,，船老大會問,，有山東人嗎？若是說有,，船老大的心就會放下了,，黑龍怎么會不保護家鄉(xiāng)的人呢？
娘講故事的時候,，東方響起了隆隆的雷聲,，電閃雷鳴中,，飛龍舞動，還真是黑龍回家了呢,。二月二還是雷神下凡的日子,，從這天起，下雨才會打雷,。不過有的時候,，不到二月二就有雷聲，父親抬起頭：“神都不守規(guī)矩了,?！?/span>
娘要男孩起床的時候說：龍不抬頭，我抬頭,。她還叮囑父親二哥早早地去排隊剃頭,，男人都要把頭發(fā)理刮凈，保持一年的精氣神兒,。她急著泡醬：“有閨女的人家都要在二月二這天泡醬,，三月里泡醬將來對閨女不好?！?/span>
我抱來曬軟了的麥秸草,，幫大姐燒火。大姐把曬干的豆兒倒入鐵鍋,，冒起一股小青煙后,，隱隱的豆香就把屋子包圍了。她快速地倒入粸子,，不停地翻炒,。不多時，豆兒炸裂,，鍋內響起“嘭嘭”的聲音,，地瓜的甜香和豆花的濃香攪合在一起，吸一口,，饞了,。
豆炸了皮兒，粸子紅了身子,，抓幾把白糖,，均勻地撒在蝎子豆上，一小會,，就可以出鍋了,。
炕前、鍋沿、天井,，到處是我們嚼蝎子豆的聲音,。
把蝎子豆放口袋里一些，去街上和小伙伴比賽誰家的蝎子豆好吃,。為了這個“好吃”,，還爭得臉紅脖子粗，誰都不想自家的蝎子豆甘拜下風,。妹妹和她的伙伴繼續(xù)踢毽子，不小心蝎子豆從口袋里滾出來,，骨碌骨碌撒了一地,。小風從杏花上穿過，杏花的臉兒更粉了,。黑狗舔舐著二哥扔下的豆皮,，吃得可歡了。娘把一大三盆子醬放在石磨上,，一邊攪拌一邊看著天：“有黑龍庇佑著,，我們這里就是塊風水寶地?！泵ν赀@些,，娘端起罩子燈，照上房梁：“二月二,，照房梁,，蜈蚣蝎子無處藏?！?/span>
性格潑辣的娘,，見了長蟲和爪爪子蚰蜒，人就團成了一個,。
新婚的女人正月里不能在娘家留夜,，只有到了二月二才可以回娘家住下。大姐二姐結婚后,，娘在這天就把好吃的準備下,，期盼著二姐回家。遠在東北的大姐,，娘只有在心里想念,，盼是盼不來的。
到了晚上,，大街上來了耍龍燈的,，正是胡蘭村的。小伙伴擁擠著，嘴里嚼著蝎子豆,，樂呵呵地欣賞著龍騰飛躍,。
如今，人們的生活好了,，誰也沒心思去炒蝎子豆了,，頂多在“二月二”這天吃點糖豆，也是買的時候多,，炒的時候少,。商家也推陳出新，各種糖豆琳瑯滿目,，真是“忽如一夜春風來,，千架萬架豆花開?！?/span>
買,，是吃不出炒的心勁的。
（作者系市作協常務副主席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