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兆梅
薺 菜
在相州,，薺菜叫做“地菜”,。娘說,，就是地里長的菜。薺菜像個莊戶孩子,，適應性非常強，對自己的生存環(huán)境要求不高,，在田邊,、路旁、溝邊,、荒地阡子,、房前屋后，可隨性生長,。在土質(zhì)肥沃的菜園和田埂上,，長得更是歡實。
給小麥上凍水的時候,，薺菜有半個手掌大了,。那時的薺菜，淺黃,，帶著嫩綠,。身子像個嬌弱的女孩，根纖細,。吃到嘴里青澀,，少有泥香味，這時吃薺菜的人極少,。
兒子,，是無意中懷上的,。時值立冬,，我去田里給小麥上凍水，本家的二伯哥幫我澆地,。水緩緩地流進麥地里,，麥子的小嘴拼命地吸咂。薺菜躋身在麥子中間,，還沒扎下水根,，經(jīng)水沖泡，連根拔起,，有的飄在水面,。不知道為什么，看到嫩綠的薺菜,，我產(chǎn)生了想吃的沖動,，拋掉一貫講衛(wèi)生的習慣，把薺菜用渠水洗一下，塞進口里,。一股久違的清香,，從味蕾一直沖到了喉頭，煞是舒服,。我還吃掉人家地里種的一些小摟蔥,，蔥的嫩葉伸展著，嫩黃,，我沒有感到一點辣味,。我的這種不雅吃相，嚇傻了二伯哥,，一直問我：“好吃嗎,？”
我連說：“好吃好吃?！?/span>
我采回一籃子薺菜,，做薺菜餅子。
把薺菜剁碎,，加五花肉,，加蔥花姜、面粉,，就可以做薺菜餅子,。婆婆去二姑姐家了，沒人指點我,，我做出的薺菜餅子,，不是餅子，而是“鍋餅”,，黏糊糊的一鍋,，我竟然一口氣吃掉了。剛到家的老公目瞪口呆地看著我,，像是看一個不認識的人,。
那鍋餅子真是好吃，至今想起,，還余味無窮,。
薺菜，為十字花科植物,，很多人喜歡食用,。薺菜真正好吃，是在立春后,。薺菜有“變色菜”之說,，不僅顏色會變,，身形也會變。那些生長在春地里的薺菜,，隱藏在枯干的黃土塊中,，幾近腐爛的麥草中，干硬的農(nóng)家糞中,。不細看是找不到的,。生長在這里的薺菜是自由的，身子匍匐,，葉子長成鋸齒狀,，鋸齒很大，像是一片葉子上又生出很多瘦長的葉片,，顏色深,，接近灰紫。成片成片地生長,，一發(fā)現(xiàn)就是一大片,。春地里的薺菜根深，根粗,，根淺白,。挖薺菜，要用力把薺菜根挖出,，薺菜的泥香味都在根上,。春地里的薺菜味道最濃。
看似灰紫的薺菜,，放進清水里,，立時變得嫩綠?？梢郧宄?，蘸大醬吃；也可以用熱水焯了,，用紅辣椒熗了吃,。
春天里，能和薺菜媲美的田間綠色就是菠菜,。長在菠菜地里的薺菜最有個性。碧綠,，沒有鋸齒,，身子直立，幾乎沒分叉,。菠菜長多高,，薺菜就想長多高，不甘上下。從菠菜地里挖出的薺菜,，纖細,，和菠菜一個顏色，吃起來,，味淡,。菠菜地邊上開始生長一些偏灰?guī)ЬG的青草，草叢中的薺菜就變得灰綠,，帶淺齒,，不匍匐，也不直立,，而是和身邊的草兒一個身形,，葉表一層細細的絨毛，根細而堅硬,。
麥田里的薺菜有兩種現(xiàn)象,，麥壟上的薺菜自由開放，麥畦里的薺菜隨苗而長,。一棵小小的野菜都懂得隨機而變,，人到中年的我，怎么不懂呢,？
小時候,，去田里挖薺菜，主要是喂兔子,。放學后,，幾個人結(jié)伴，一個草筐,，手里拿一個煎餅,，一邊吃，一邊說話,。天空碧藍,，低得很，稍微抬頭,，就要上天似的,。有鳥兒在天上飛翔，楊樹上的三個鳥窩,，飛出幾只灰喜鵲,，嘰嘰喳喳的。還沒等我們走到地頭,，“老咔咔”就背著一筐子草蹣跚而來,，人是看不到的,，只看到筐子上滿滿的薺菜。他經(jīng)過我們身邊的時候,，說：“小心麥子,！”
我喜歡挖麥壟上的薺菜，土松,，根大,。麥壟上，不僅有薺菜,，更多的是麥蒿,，兔子也喜歡吃。麥蒿和薺菜中間,，還生長著一種類似薺菜的植物：青蘺子棵,，會藥死兔子。不過,，沒給兔子吃過,，到底藥死藥不死兔子，不知道,。
麥苗綠得像毯子,，摸上去油光光的。我們把筐子放在地頭上,，在溝里捉迷藏,，玩累了躺在毯子上。發(fā)現(xiàn)了麥苗中的薺菜,，隨手捋一棵,，咬在嘴里，綠色的汁液從嘴角流到我們穿的小花褂上,，白花變成了綠花,。不知道誰在天空放起風箏，風箏飛得很慢,，圍著麥田轉(zhuǎn)一圈,，落了下去。
油菜開花了,，妹妹采了一束油菜花,，還把一朵嫩黃的花兒戴在自己頭上，一只蜜蜂看見了,，飛向妹妹的頭頂,，妹妹長大后，變成一只勤勞的蜜蜂,。
我們把麥田壓得變了形,，矮小的身子剛一離開，風及時給麥子整容,，完好如初,。我們的手背上挎著筐子，嘴里唱著“大海航行靠舵手”,，紅領巾隨風而動,。
到了村頭，還是不愛回家,。從口袋里掏出毽子,，玩“一二三四五”，看到大人放工的身影,，才極不情愿地往家走,。
剛一到家，娘就說,，看看你們挖來的薺菜里有沒有青蘺子棵,，藥兔子。
我把筐子擺在兔欄的圍墻上,，兔子們聽到聲音趕過來,，立著腿，扒著墻壁,，那幾只小白兔,，瞪著血紅的眼睛。二姐從我的筐子里選幾棵葉質(zhì)脆嫩的,，洗凈,，扔到咸菜甕里，吃飯的時候,，撈出,，卷在煎餅里，咸咸的,，很好吃,。母親直接把洗凈的薺菜卷在煎餅里，說,，還是這樣好吃,。腌了，失了原味,。
娘說,，感冒上火的時候，多吃薺菜就會好的,。大姐的月經(jīng)多,，母親去找了赤腳醫(yī)生宋汝光叔叔,，用薺菜50克，龍牙草50克,，水煎服,，幾個月就平穩(wěn)了。汝光叔說,，薺菜具有很高的藥用價值,，具有和脾、利水,、止血,、明目的功效，常用于治療產(chǎn)后出血,、痢疾,、水腫、腸炎,、胃潰瘍,、感冒發(fā)熱、目赤腫疼等癥,。
家中除了白菜窖子里儲藏的白菜,，別無它菜可吃，母親就叫我們?nèi)ヌ锢锿谒j菜,，包餃子,。我最愛挖薺菜，薺菜是我的童年,。
二月初的薺菜最好吃,，泥香味，沁人心脾,。返青的薺菜,，有一種草的味道，野菜的味道減色不少,。春地里的薺菜挖光了,，去果園里挖。帶個小镢頭,，用力把根挖出,，有的長達半尺。遇到面條菜,，挖回家讓母親馇豆腐吃,。
到家的時候，母親和好面了。母親把面揉勻,，放在泥盆里,，說是“醒面”，醒好的面易于搓成長條,、割劑,、搟皮,、包餡,。母親還說，醒面的空里可以拌餡,，不至于餡拌好后,，放置時間過長，出汁,。
我和妹妹幫母親擇掉薺菜的黃葉和雜草,，母親用刀磨碎。母親說,，用熱水焯后磨碎的,，鮮味淡了。
磨碎的薺菜不控水,，母親直接放到泥盆里,，加剁碎的肥肉，少許瘦肉,。薺菜最喜歡肥肉,，加了肥肉，薺菜餡滑爽,。
在調(diào)制薺菜餡時,，母親說筷子要朝一個方向攪動，待肉餡攪稀時,，放入姜末,、蔥末、醬油,、少許香油,，出鍋的水餃容易鼓起，像一個個漂亮的元寶,。母親還說,，薺菜餡最好加點清水，家中備有蝦米,，可以加蝦米水,。薺菜最忌餡硬，吃起來成個,，沒鮮味,。
等母親弄好薺菜餡,，我和妹妹鋪開面板。母親把面分成幾塊,，搓細條,，割成劑子，用搟面杖搟成薄皮,，包成餃子,，將口捏緊。
沒等包完餃子,，二姐在母親的授意下,，開始在大鍋里燒火。剛包完,，水開,。
煮水餃用旺火，蓋鍋煮皮,，開鍋煮餡,。等水燒沸時，把餃子下入,，用勺子不斷地推動,，避免發(fā)生著底、破裂現(xiàn)像,。煮的過程中,，為了使傳熱均勻，要點三次涼水,，使水的溫度保持正常而且能夠延長餃子的受熱時間,，使餃子餡熟透。餃子湯清而不渾,，待餃子鼓起時,，用笊籬撈出裝蓋墊即可。蓋頂,，老家叫蓋墊,。
出鍋的水餃熱氣騰騰，我們幾個人急不可待,，二哥夾了一個扔到嘴里,，燙得“試啦試啦”的，說,，好吃,。
母親說：“別搶，夠吃的?！?/span>
父親說慢點吃,，我給你們講個薺菜水餃的故事。父親講的就是薛平貴和王寶釧的故事,。聽了這個感動人的故事,，我更愛吃薺菜水餃了。
薺菜的吃法很多,。洗凈蘸大醬清吃,；加味精麻油香醋卷煎餅或者餅吃；還可以花生油爆鍋,，薺菜切碎,，起鍋時打入雞蛋，像小豆腐似的,，入口清郁。薺菜用肉末磨碎摻入適量韭菜,，做出的春卷,，香味撲鼻。薺菜做的疙瘩湯,，喝入口中,，蕩氣回腸。還有一種清湯的做法,，把薺菜切段,，在有肉絲的湯里加入豆腐丁，不失為一道高湯,！
最好吃的是薺菜餅子,。懷兒子后，住在母親家,。父親知道我愛吃薺菜餅子,，天天去田里為我挖薺菜。父親的腿破皮出水后,，變得像樹干一樣僵硬,。為了讓我能吃到鮮嫩的薺菜，他瘸著腿到離家很遠的業(yè)家屯西去挖薺菜,。挖回的薺菜,，父親精挑細揀，老的留著喂小兔,，嫩的擇掉老葉,，用清水洗凈，控在笊籬里。
女兒像只小燕,，蹲在父親身邊,，父親干什么，她就干什么,，還摸摸我的肚子,，說，“等小弟弟出生,，我好好愛他,。”
一只蝴蝶飛上父親栽培的牡丹,，在花蕊里飛呀飛呀,，父親笑了。父親笑的時候,，院子里的花都想笑,，一陣風過，滿院子都是花香,。
母親把洗好的薺菜切細末兒,，打入兩個雞蛋，把薺菜和蛋液充分攪拌,。母親說,，薺菜的汁液最好吃，不可用手攥掉的,。攪拌的時候,，要順著攪，入味,。放適量的胡椒粉和鹽,，你是有身孕的人，胡椒粉不要放,。鹽,，少量。母親做這些的時候,，很仔細,。父親從大門外抱來了柴火，女兒手里握著一根玉米秸子,，還嚷著要幫姥爺燒火,。二月的太陽，慈祥,。一會,，就從我家的老屋墻頭上照到母親的臉上,。楊樹的葉子剛剛冒芽，樹皮上帶一層青色的絨毛,。
母親在攪拌好的薺菜里放了面粉,，做成薺菜餅子，面板上撒了面粉,，薺菜餅子一個個整齊地排列在一起,。
父親燒火，女兒在一邊跳皮筋,。父親說,，煎薺菜餅子，要文火,，慢燒,。
母親在一個碗里攪了薄薄的面糊，把薺菜餅子放進去一蘸,，瞬即翻了過,，整個餅子粘了面糊糊。鍋里的花生油很激情,，吱啦吱啦的,，女兒高喊：“油熱了，姥姥快放薺菜餅子,！”
小黃狗跑進來，含走了女兒的皮筋,，女兒追狗去了,。女兒跑的時候，把熱氣帶到了天井里,，香味四處彌漫,。
薺菜餅子在鍋里很難受，先是面邊變黃,，油和薺菜交融,、紛雜，等面邊起黃皮的時候,，母親適時地把薺菜餅子翻了個,，里面竟是金黃色了。一分鐘后,，另一面也變得金黃,。
等女兒找回自己的皮筋，一盤帶著噶扎的薺菜餅子金黃出鍋,，我用手拿起一個塞進嘴里,，燙得試啦一聲,。母親說，“都快是兩個孩子的娘了,，還是這么急吃,。”父親接話,，“別燙著,，愛吃，我天天去給你挖,?！?/span>
兒子愛吃薺菜。我說,，源于我懷孕時的胎吃,。
開花后的薺菜不能吃了。秸稈硬的時候,，拔回家喂牲口,，無事可干的時候，我們咬薺菜花吃,，澀澀的,；也吃薺菜果，粽果好看,，匙形或卵形,，有短爪。
三月三,，神仙節(jié),。母親說采薺菜花置于灶頭，鍋臺上一年不會有螞蟻,。汝光叔來我家串門,，說，薺菜花性暖,、無毒,。在三月三用薺菜花加紅棗、紅糖煮雞蛋吃,。每人吃一個或三個,，可明目，一年不生痢疾,。他還強調(diào),，薺菜具有止血作用，有血栓的人不能吃,。
薺菜一天天高了,，熟了,。一些小蟲子在薺菜花蕊里飛舞。薺菜的花籽細小,，金黃色,，像煮熟了的鯽魚籽，我們搓在掌心,，滾著玩,。
隔些日子就是端午節(jié)了，艾蒿和麥香充斥著我們的味蕾,。這時的薺菜不能喂兔子了,，可以拔回家曬干做燒火柴。
不用筐子,，我們帶了繩子,，一個人占據(jù)一條麥壟。也不用區(qū)別麥蒿,、青蘺子棵,、薺菜，只要能做燒火柴的,，一股腦地收了,。右手拔了，左手抱著,，多了放在壟邊,。到了地頭，復收在一起,。那些干活猛的,，是一個勁地拔呀拔呀；那些三心二意的,，拔幾棵站起來，喊,，“你們拔了多少,，你們的地趟子里多嗎？”
看看有一大捆了,，再拔就背不動了,。我們幾個女孩藏在麥壟里搓麥穗吃。麥穗正是飽滿的時候,，鮮嫩的麥粒進了嘴里,，一嘴的麥香。麥漿乳白色,，殘留在我們的嘴角,。男孩子用薺菜花編了草帽,，玩打仗。喊著：沖??！沖啊,！正好“老咔咔”背著一捆薺菜稈回家,，氣憤地喊：“敗家子，把麥子禍害了,，你們不想吃餶餷了,？”說完，他嗓子里發(fā)出“咔咔咔”的聲音走了,。
大棚薺菜,，肥胖，不鮮活,，上得桌來,，草的味道，也是現(xiàn)代人吃夠了大魚大肉的一種調(diào)劑,，甚至成了有些人吃野菜的時髦,。大棚種植薺菜，逆了薺菜的本性,，失了野菜的味道,，是很正常的。生活中,，又有多少逆人本性的事情在發(fā)生,。 (未完待續(xù))
（作者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，山東省作家協(xié)會會員,。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