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兆梅
灰 菜
灰菜,,為藜科,,一年生草本植物,,別名野灰菜,、灰灰菜,、灰蓼頭草,、灰菜子,、灰條等,。因其葉背處有灰色的細小顆粒,,帶有一層如灰塵般細細的白色粉末,,故而在“菜”前冠以“灰”字。用手在葉背處抹一下,,手上立時帶了一層白色的粉末,。這層粉末,小孩子往往會被大人警告:“別吃它哈,,吃了要拉肚子,。”
野灰菜,,單一個“灰”字就帶了香艷和狐媚,,加了野字,更添了野性,?;也藢儆谏軓姷闹参铮镩g,、地頭,、坡上,、河畔、乃至城市的甬道和小區(qū)的墻邊,,處處可見它們密密郁郁搖曳生態(tài)的身影,。
灰菜分為兩種,一種大灰菜,,一種小灰菜,。大灰菜圓葉,易分叉,,毒性比較大,,可以采了喂豬。小灰菜葉細,,看著脆軟,,很少分叉,可以食用,。
麥子孕穗的時候,,下過一場及時雨,走在地頭,,會聽到麥子嘎巴嘎巴的拔節(jié)聲,,像小孩子的尖叫。植物和人一樣,,都有成長的痛苦,。
扁豆剛剛爬秧,地蛋只有小孩的拳頭大,,韭菜倒是瘋長,,孩子們卻是吃煩了。
吃晌午飯的時候,,母親吩咐,去田里采點灰菜,,焯了拌拌吃,,我自報奮勇地去完成這個差事。
我和春蘭約好,,去林業(yè)隊北的麥地里采灰菜,,那里的灰菜矮矮的、胖胖的,,葉子軟塌塌的,,很多。
路上,,遇到幾個伙伴,。
林業(yè)隊的南門外,,有一棵桑樹,桑葚結得密密麻麻,,有幾個紅了尖兒,,伙伴們約好,采滿了筐子,,上樹采桑葚吃,。
田埂上的土松軟,灰菜見不到陽光,,綠得沒有力氣,,嬌弱,不帶光澤,。從灰菜的根部掐斷,,放在筐子里?;也颂哿?,要輕放,用了力,,容易把灰菜揉碎,。采得快了,腳下踩出土窩,,布鞋里進了土,,不一會兒,就是半鞋窩子,。干脆脫掉鞋子,,赤腳在田埂上飛奔,還一邊呼喝著在另一條田埂上的伙伴:“你們采了多少,,我可要采滿筐子了,。”
踏在潮濕松軟的泥土上,,感覺非常舒服,。我們踩著畦埂玩,有大人看見了,,說,,你們這些嗦孩子,除了禍害東西就是禍害東西,,雨水大了,,怎么擋水,怎么排水,?
聽了大人的話,,我們收斂了一些,。采灰菜的速度慢下來,風貼著麥根疾走,,云游蕩在我們頭頂,,一只野兔從麥田里穿過,嚇了我們一跳,,等我們驚醒過來,,兔子沒了蹤影。
窩啰鳥,!快來看,!不知道誰高喊了一嗓子。
跑過去的時候,,我只看到一只比小雞大的東西一閃不見了,,土灰色的花紋。麥畦子里一個鳥窩,,手掌大,,用些頭發(fā)絲樣的東西做成的鳥窩,窩里四個鳥蛋,。鳥窩是春蘭發(fā)現(xiàn)的,,要把鳥蛋帶回家,我說,,鳥媽媽會回來的,,你拿走了,它的媽媽就找不到了,。聽了我的話,,春蘭放棄了。
采滿筐子,,幾個男生上樹采了一些桑葚,,我們吃得滿嘴發(fā)綠,蹦跶著回家,。
到了南大壩的泠口上,,我們放下筐子,從泠口里挖泥,,做泥炮玩。泠口邊上長了薄荷和貓耳朵,,貓耳朵開滿了姜黃色的花朵,,有女孩編了草帽,學著電影《賣花姑娘》的樣子,,喊著:賣花來,!賣花來,!
我采了一些薄荷,等回家曬了,,加在父親的老旱煙里,,吃著清涼。
玩泥炮的幾個男孩一會就玩惱了,,開始吵爹罵娘,,滿臉是泥。打得不可開交時,,有人提議,,回家!
遠處的煙囪里冒出長長的煙霧,,我家的黑狗從遠處跑來,,聞聞我的鞋子,聞聞我的褲腳,,狗兒也聞炊煙的味道,,它還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。
母親開始燒火,。我把灰菜和雜草分開,,洗干凈,泡在三盆子里,,母親燒了熱水,,舀了兩瓢,澆進去,。母親說,,灰菜身子嫩,不可以放在鍋里焯,,用熱水滾一下就行,,熱水也不要開的,半開就行,,太熱的水就把灰菜燙爛了,。
灰菜燙好后,不急著用手攥,,控在笊籬里,,等水自然干掉。用手攥了,,菜發(fā)粘,。
母親倒半鐵勺子豆油,伸進鍋底幾塊硬柴,,等柴燃著了,,拖到灶口,,忽地一聲,油燃燒起來,,勺子燒成一個火球,。加蔥花、胡椒,,等蔥花焦黃略糊,,出香味,加些鹽粒,。母親右手拉著風箱,,左手握著鐵勺,經(jīng)過了煙熏火燎的熱油澆進灰菜,,沒等攪拌,,野菜的香味沖上鼻子,漫上屋頂,,狗兒都開始咂鼻子了,。我搗了蒜泥,加進去,,香味更濃,。
害餓了。
吃飯的時候,,幾個孩子吃得滿口入腮,,都說好吃。母親說,,我給你們講個灰菜的故事吧:從前,,村里一個很窮的男人叫山根,因為窮一直娶不上老婆,。有一天,,他在田里剜菜,把手割傷了,,手指上的血涂到一棵碩茂的灰菜上,。第二天,他又去剜灰菜的時候,,路邊躺著一個暈倒的女子,,昏迷不醒。他把她背回家,,給她熬了灰菜粥,,就把女子救活了。這個女子說自己父母雙亡,她沒有依靠了,,也想報答山根的救命之恩,就做了山根的媳婦,。這個媳婦很能干,,只是白天不在家,她說去一個地方干活,,山根也沒有懷疑,。
有一天傍晚,山根的家門口來了一個老叫花子,,他吃飽了山根家的飯,,告訴山根他的媳婦是個“灰菜精”,是吸了他的血幻形成狐媚女子的,。山根不信,,老叫花給了山根三道符,一道貼在大門上,,一道貼在炕邊,,一道貼在胸口。到了晚上,,女子回家的時候,,卻什么也沒發(fā)生,只是那女子沒有近山根的身子,,三道符卻不見了,。天明后,女子又離家出走了,。
老叫花又從一個紅色的針筒里拿出一根帶紅線的銹跡斑斑的縫衣針,,還在上面吐了一口唾沫,念念有詞,,叫山根晚上睡覺的時候,,插在女子的身上。第二天,,女子又走了,。山根順著這根紅線,走到田里一棵茂盛的灰菜旁,,還沒等山根明白是怎么回事,。那個叫花子趕來,還是口里念念有詞,,紅線越勒越緊,,把這棵“灰菜精”勒死了。不知道山根后來的結局,我是痛恨叫花子的,,人家的事情與他何干,,灰菜精怎么了,只要是愛,,就是美好的,。人和“精”有什么區(qū)別?愛,,是可以跨越一切的,。存在的就是合理,我贊成世間真愛,。
那個晚上,,因為這個故事,我很不高興,。
父親看出我的心思,,就說,別聽你娘傻咧咧,,很多沒媳婦的男人誰不希望遇上灰菜精,。
灰菜別看著弱弱的,有很多用處的,。過去用火鐮的都知道灰菜稈的妙用,,火鐮敲擊需要棉絨點燃,棉絨必須在灰菜稈的灰里泡過,,才容易被點燃,。
灰菜有很多用處:全草入藥,能止瀉,、止癢,。種子可榨油?;也诵晕陡?、平,具有清熱利濕功能,。用于風熱感冒,,痢疾,腹瀉,,齲齒痛,;外用治皮膚瘙癢,麻疹不透,。治療麻疹,,宋汝光叔有一個偏方:灰菜50-100克,,外用適量,煎湯洗患處,;或搗爛蒸熱用布包,,外用滾胸背手腳心,以透疹,。他說,,灰菜的灰可以治療白癜風,點痦子和黑痣,。
灰菜不同于薺菜和其他的野菜,這些野菜只可以在春季食用,,灰菜卻可以在春夏秋都可以食用,,可采食它的葉片。老了的灰菜枝干還可以做燒火柴,,不過抽煙,。遇上陰天,鍋底倒噴,,母親讓我燒火,,剛填進去灰菜稈子,一股青煙從灶口噴吐而出,,我是鼻涕眼淚一起流,。母親說,“燒火不著,,頂門子彎彎”剛開始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,,母親解釋,頂門你都找根彎彎棍子,,你還能干成什么,?
干活回家的路上,母親隨手從路邊捋一些灰菜葉子,,用大襟兜起,,回到家,洗凈,、焯燙,、投涼。攥干后粗切幾刀,,放少許的粗面,,多半玉米面,鹽,,攪勻,,用手來回拍打,,做成菜團子。上鍋蒸了,,團子锃亮,,油光。母親還用蒜瓣,、醬片,、魚頭,搗爛,,混成一小碗,。孩子們手攥菜團子,吃一口蒜泥,,大汗淋漓,、滿口生津。
灰菜有一個令人敬重的特點,,越是荒年,,越是生長得茂盛,幾乎是鋪天蓋地而來,。父親說,,1960年挨餓的時候,幾乎所有的野菜都被人們吃光了,,只剩下稀稀拉拉的灰菜,,得以救命。我們小的時候,,灰菜也是漫山遍野的,,隨便找一個畦埂,就可以采滿一筐子,。
灰菜種子像些可愛的螞蟻,,去田里割草的時候,我們時常搓在手掌,,滑著玩,。初中二年級的時候,采集植物種子,,運往大西北,。老師叫學生每人采集三兩草種,我采集的大多是灰菜種,。我覺得灰菜是能忍受磨難的一種野菜,,可隨時隨地生長,不擇環(huán)境,。從山東運往大西北,,很多種子也許不適應那兒的地理環(huán)境和土質,,我相信灰菜一定適應,會很快在那塊土地上扎根發(fā)芽并保護那塊土地,。
至于蒸灰菜,,母親做過一次,粘滑,,沒口勁,。灰菜疙瘩湯,,母親做過多次,。選嫩綠的灰菜葉子,切碎,。母親事先用黑鐵勺子燒好熱油,,等蔥花焦黃,出香味,,涼置。鍋里的水燒開后,,把粗面攪成玉米粒子大的面疙瘩,,下鍋,開后,,加灰菜葉,,滾開,放油,。
早飯,,一個孩子喝幾碗疙瘩湯,吃一個煎餅,,就一大塊咸菜疙瘩,,吃得飽飽的。
秋后,,灰菜的稈子硬了,、粗了,父親會擇幾棵編制灰菜笤帚,。這種笤帚掃掃輕便的東西是可行的,,用于掃土坷垃等,一會就完蛋了,。不被雨水淋了,,用個一年半載也不成問題,淋了,,不幾天就爛,。
母親說,,被毒蟲咬了,可用大灰菜煮水,,洗身子,,就會好了。母親說的毒蟲,,指毒蛇,。大灰菜在老家是沒有人吃的,挨餓的年代,,有人吃了灰菜中毒,,就是吃了大葉灰菜,為了活命,,別無選擇,。大灰菜的地上部分,解毒作用很強,,還可以治療便血,、血淋、吐血,。
菜不如蔬,,蔬不如野蔬。野菜日漸成了酒桌上的新寵,,灰菜也閃亮登場,,出現(xiàn)了什么蝦皮灰菜,魷魚灰菜等,,這種換湯不換藥的做法,,卻難找到兒時吃灰菜的風味了。 (完)
(作者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,,山東省作家協(xié)會會員,。)